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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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四) 冬天的頤和園。遊人稀少,黃葉滿地,長廊空蕩蕩的;從頭走到底,你就會染上一身寂寞。 小曼身子不爽,昏沉沉地睡了好幾天,稍好一些,就急於出來散心。志摩陪著她,到公園來隨意走走。志摩怕這荒涼景色會觸動她的傷感,不利於病體,催著她回去;小曼倒不介意,依然興致勃勃,走走停停,毫無歸意。 他們佇立在十七孔橋的中央,倚著橋欄看昆明湖水。春日裡明亮如鏡的湖面,而今黯幽幽一片,飄浮著不少敗絮凋葉。再過幾天,北風一吹,雪花一飄,怕就要結冰了。 「志摩,」小曼早就這樣稱呼他了,「我們各說一句形容此時此景的詩詞句子好嗎?」 志摩將金絲邊眼鏡朝上推了推,點點頭。 「我先說。獨立小橋風滿袖。」 志摩瞧瞧橋下的流水,又瞧瞧小曼,慢騰騰地說:『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終宵。」 「不對,不對!現在既非夜晚也沒有星辰;再說,誰讓你來這麼個淒涼的格調。」 「我的心裡是一片黑夜;我的靈魂更是寂寞地獨立在風露之中。小曼,難道你不知道?」 「我的病剛好些,不要聽這傷心的話。」小曼轉過頭去,嘟著嘴。 一陣風來,小曼一個寒噤,忙將狐皮大衣的領子翻起來。 「不說了。這兒風大,我們下橋吧。」志摩用手去挽她。 他們來到了知春亭。 亭畔有許多柳樹,二三月時,柳煙輕籠,黃鸝藏於其間,啼囀如歌。現在,枝幹蕭疏,一株株寂寞地站著,像一群憂思的老臾。 「剛才我說了你,生氣了吧?」小曼帶著歉意輕輕地問。 「怎麼會呢?我知道你不是不願聽,而是不敢聽。」 小曼將頭沉下去,看看亭外荒蕪的景色。 「我苦,你更苦。小曼,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打開胸懷讓我們相互把心裡的話像流水一般地倒出來吧。」 「說了有什麼用,聽了又有什麼用?」她抬起頭來看著志摩,又低下頭去。 「我早就看出了,感到了。你像一頭軟弱的羔羊,在屠刀下受著宰割。為了一對滿腦封建意識的父母,為了一個不瞭解你不鍾愛你的丈夫,你已經犧牲了青春,犧牲了靈性,難道還準備犧牲整個生命嗎?」志摩激動了,手勢多了起來。 「唉!」她從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感歎出來,「禮教,家庭,社會,叫我一個弱女子,有什麼力量去抗爭呢?」 志摩掄拳朝亭柱上打去。「啊啊,狗屁的禮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會,它們是浸在鮮紅鮮紅的血泊裡的。這些血,既是屠夫們鋼刀的功績,也是受殺戮人們自願的奉獻。殘暴加愚蠢,才形成推不倒的銅牆鐵壁。一個『五四』是不夠的,再來二十個,三十個,一百個『五四』,這牆終有一天會被『自由』的巨拳擊得粉碎。小曼,難道你真信奉哈姆雷特那句話嗎?『弱者,你的名字叫女人!』」 志摩在亭子裡轉來轉去,突然抓住小曼的兩隻手。「時候已經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維護你自己的獨立人格)。 現在可以放懷地對你說,我腔子裡一天還有熱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與幫助;我大膽地承受你的愛,珍重你的愛,永葆你的愛;我如果承受愛的恩惠還能從性靈裡放射出一絲一縷的光亮,這光亮全是你的,你儘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精神裡發現些許的滋養與溫暖,它也全是你的,你儘量感受吧。你應該在愛裡找到力量,不要再軟弱了。敵人所以強大,是因為你自己跪著,站起來吧!」 「志摩!」小曼倒進了他的懷抱,哭泣著,長久,長久,淚水將志摩的紫銅色絲棉袍子濡濕了一大塊。 志摩輕輕地撫摸著她。她沒有抬頭,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道: 「……自從那一天,在長城頭上,你對著漫天風沙大聲地說出那一個震撼我靈魂的字,我的心就給了你。面對著你這樣一個純真無邪的人,面對著你那一片真摯的愛,我又怎麼能不還給你一個圓滿的、從沒有給過別人的愛呢……給了你,我又後悔了。我投進你的生命,不但不會給你帶來幸福,也許還會毀掉你整個的前程。你是個有才華的詩人,我毀了你,我的罪過就大了……」小曼深深地歎了口氣,「我一個人暗暗地下了離開你的決心,好像是那麼的堅定,可是,一見了你的面,你的目光就像火似地燒毀了我冰一樣的決心。我又向你奉獻我的愛了……這麼大的幸福,我又怎麼能推拒呢……反反復複,進退兩難,苦了我,也苦了你。我真恨,恨天也不憐我。你我無緣,又何必使我們相見相識。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時』。丟掉你,不忍心;接受你,又辦不到。怎不叫人活活地恨死!難道這就是天數嗎?」 「曼,不要相信天數,要相信自己。」他捧起她的臉龐,「看著我的眼睛,聽我說。前途當然是有光亮的,沒有也得叫它有。靈魂有時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獄裡去行走,但一點神靈的光亮卻永遠在靈魂本身的中心閃爍著。況且,你不是確信你已經找著了你的真理想,真歸宿,實現了心頭的夢?來,讓這偉大的靈魂結合,毀滅一切的阻礙,創造一切的價值,往前走吧,再也不要遲疑了!」 她點點頭。「摩,你放心,我永遠不會叫你失望就是。不管有多少荊棘,我一定走向前去尋找我們的幸福,你放心就是!」 「這才是我的曼,這才是配得上我詩人徐志摩的愛。」 他將她抱得緊緊的,緊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們忘情地快活了好幾天,一切都是甜的,連空氣也帶有蜜味;好像什麼封建禮教,什麼銅牆鐵壁,都已在他們偉大的愛面前望風披靡了。 聖誕夜,志摩陸小曼去教堂參加了慶典,送曼回中街寓所。在她家近處,兩人依依告別了。 小曼哼著:「平安夜,聖誕夜,上帝子,愛之光,牧人與博士同來獻敬,多少慈悲與多少天真,靜享天使安眠……」腳步輕盈地走進家門,只見客廳的燈還亮著。 王賡穿一件睡袍,坐在客廳的沙發裡,嘴裡含著一支雪茄,在看一份英文報紙。 小曼走進客廳。「你還沒有睡?」她一邊脫大衣,一邊取下圍巾,轉身準備上樓。 「你等一等。」聲調是冷冷的。 「我倦了。我要去洗澡。」 「你等一等!」近乎命令式了。 小曼吃了一驚。轉身對著他。 「你坐下。」 「什麼事?吹鬍子瞪眼的,把我嚇了一大跳。」小曼仍舊站著。 「挑剔我的態度?」王賡似笑非笑,臉色很難看。但是,他還是換了一種比較溫和的口氣說:「出去了大半天,就連陪我坐一會也不願意?」 小曼畢竟有點心虛,猶猶豫豫地打量著他,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了。 王賡面無表情地瞅著她。 小曼的心咚咚亂跳。她感到,一場暴風雨終於要來到了。她竭力控制住自己,尋思著應付的方法,搜尋著回對的語言,祈求著上帝給她以勇氣和力量。 她偷偷地望王賡一眼。他像一塊岩石,巋然不動。 小曼感到眼淚湧上來了,她拼命忍住,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但裝得很拙劣。 「你說話呀。」她希望他早點把他的嫉恨和憤怒傾瀉出來,反而謝他了。 「你要我說什麼?」王賡反問道。 「你想說什麼?」 沉默了好久,王賡說:「我什麼也不想說。」 小曼的心更懸了。「有什麼你儘管說吧。」 「你以為我要說什麼呢?」王賡陰陽怪氣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悶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小暈倒發怒了。 「我不是悶葫蘆,裡面也沒有藥可賣。我是你的丈夫。現在,你上樓去吧,洗澡吧。」王賡說完,依舊低頭看報。 小曼拖著沉重的腳步上樓,憋著一腔眼淚,差點踩空栽跌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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