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二六


  §2.(四)

  清華文學社是學生組織的團體。志摩在硤石收到的邀請演講的信件,是梁實秋托梁思成轉寄的。

  清華學校高等科的小禮堂裡擠滿了人,黑壓壓的足有好幾百之多,大多是慕名而來的學生。志摩穿著一件綢夾袍,加上一件小背心,上綴數顆閃閃發光的紐扣,足蹬一雙黑緞皂鞋,飄然而至。

  登臺之後,他從懷裡取出一卷用打字機打好的稿紙,接著坐了下來。他扶了扶近視鏡架,解釋說:「我的講題是《藝術與人生》——

  Art and Life——,我將按牛津的方式,宣讀我的講稿。」

  志摩受英國傳統教育方式的影響太深,他滿以為這種「牛津式」的演講會博得大家的驚訝、欽佩和歡迎;卻不料聽眾並沒有準備呀英語演講,更不習慣于聆聽照章宣讀式的講演,他們希望的是輕鬆有趣連珠妙語,所以,志摩講了不久,後排座位上的聽眾便陸續離去了。

  這次演講是失敗的。

  第二天,志摩就倚在南歸的火車窗口,看著無邊無際的荒涼。

  原野,向著家鄉進發了。

  幾間茅舍、枯黃的屋頂,彎彎曲曲的小河,古老的木橋、松林。

  叢竹、紅葉,風掣電馳般地向後退去。一條瘦骨高隆的老牛拖著體犁,在原野上翻出一道褐色的深痕。從漢朝起就這樣耕耘了吧。

  漫長的歲月飛逝而去了,一代代人辛勤一世,無聲地倒下,長眠在泥土裡。然而,天地、山川、原野,什麼都沒有變。歷史也在這種求生方式裡凝固了。

  他的心緒,已經漸趨平靜。他知道,在倫敦開始的夢,現在是

  真正結束了。大海固然常常有洶濤滔天,但大海卻是深厚的,莊重的,雄偉的;波浪翻滾只是它瞬息萬變的表情而已,它自有其巋然不動的內蘊。最終的謎底一旦解開,求索的迷相便煙稍雲散。志摩未必甘心以宿命現自慰,但他看得出趨勢之必然,他無意去作徒然的拼鬥。他對徽音的愛中一開始便包含著莫大的尊重,這種尊重化做強有力的理智,以無可違逆的說服力遏止了愛中的非理性成份。何況他還帶著一個默契而去。這默契是一種擔保:徽音與他之間的心靈、精神上的契合已經完成,它不會中斷和受損;排除了婚姻的動機,這種契合和溝通將更無障礙地擴展。那麼,他還冀求什麼?他還缺憾什麼?

  繁忙的活動和勤奮的工作充實了他的生活。不管怎樣,他不會拋開詩、文學,不會拋開交際、友誼,不會拋開從自己的實感出發的社會正義感。

  噩耗突然從勞丹勃羅傳來:年僅三十四歲的、志摩素深景仰和神往的英國女作家曼殊斐爾遽爾辭世。半年前還曾親切一見的曠世才女,倏忽間香銷玉隕,志摩悲不自勝。他怎不感歎人生的多舛和短促,怎不哀傷紅顏的命薄!悽愴的情懷化做詩句,他揮淚寫下了《哀曼殊斐爾》又到文友會作了《我對威爾斯·嘉本特和曼殊斐爾的印象》的演講。未見北京大學學溯又起,校長蔡子民(元培)因羅文斡案對教育總長彭允彝不滿而宣佈辭職,北大學生湧到眾議院請願,北京學生聯合宣言驅逐彭氏,要求懲辦議長吳景流。志摩情緒激憤,在《努力週刊》發表《即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一文,痛斥軍閥政府:「……隨便彭允彝、京津各報如何淆惑,如何謠傳,如何去牽涉政黨,總不能淹沒這風潮裡面一點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這點子小小時火星不滅,是我們的責任,是我們心上的負擔;我們應該積極同情這番拿人格頭顱去拉開地獄之門的精神!」

  他的詩作從筆端奔湧而出:《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希望一的埋葬》、《情死》、《聽瓦格納樂劇》、《康橋,再會罷》、《夏日田間即景》、《青年雜詠》、《月下待杜鵑不來》、《小花籃送衛禮賢先生》、《幻想》……暑期中,他去天津南開大學講授兩星期的《英國近代文學和未來派的詩》,又去天津綠波社講演,八月去北戴河避暑,又去遊角山棲賢寺,登長城……他創作,他翻譯,他會友,他演講,他遊覽;愛之希望,情之幻滅,時局形勢。民間疾苦,友情溫暖,山川美景,天地神秀,在他心裡交融滲化,形成了他的傾向、愛憎和無窮無盡的感觸……

  祖母病危的電報來了。志摩立刻從北戴河搭車回家。

  八十四歲的老人,六十年來一直是他們全家精神上、生活上的支柱。勉以她的慈愛和恩澤,前庇著全家老幼,維持著特有的倫常與秩序,如今,在病榻上纏綿了十一天,終於瞑目長逝了。

  志摩初次遭逢親人的大故,是不滿六歲時祖父的去世;那時蒙昧未開,談不上什麼慘痛的體驗。而這次與至親至愛的祖母的永訣,卻是與其說給了他一個沉重的打擊,毋寧說使他的心靈發生了一種奇妙的、重要的變化。他開始自問:我們對於人生最基本的事實,最單純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親近的人情的經驗,究竟把握了多少,究竟有多少深微的瞭解?眼看著有病的祖母打滾痛慟,一家長幼的涕淚澇沱,耳中充滿了狂沸似的呼嗆號叫,志摩非但沒有共鳴的反應,沒有流淚,卻反而達到了一個超感情的、靜定的、幽妙的意境。在想像中,他似乎看見祖母脫離了軀殼與人間,穿著雪白的長袍,冉冉的升天而去,他只想默默地跪在塵埃,讚美她一生的功德,讚美她安寧的圓寂……

  未曾經歷過精神或心靈的重大變故的人們,在某種意義上說,只是在生命的戶外徘徊。也許偶爾猜想到牆內的幾分動靜,但總是浮淺的,不切實際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這次祖母的大放,給了志摩不少靜下心來深自反省的機會。他不敢自認為因此感悟了人生的真諦,或是得到了什麼智慧;但他確切地感到自此與實際的

  生活更深了一層接觸與貼近,愈益激發了他對於人生種種好奇的探討,愈益使他諒訝這謎一般的大奧秘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現象,不但生命與呼吸是神奇的現象,就連人的日常生活、習慣乃至迷信,也好像放射著異樣的光彩,不容人們簡單地擅用一兩個形容詞來概括……

  志摩難抑心中強烈而鮮明的感想,他急於把積愫向一個最能同情的好友傾吐。他給陳西瀅寫了一封信。但是,那封信最終沒有寫完和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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