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二五


  §2.(三)

  北國的冬天是晴朗乾燥的。站在半山向四周望去,常青的喬木仍以它們固有的蒼翠點綴著不免荒涼的山景。有幾叢寒梅似已綻蕾了,遠遠的,讓人感到生命的活力蘊蓄流動在枯枝裡面。山泉依然喧囂,以永不斂歇的歡快昭示著春之將臨;雀兒高噪著,給靜景增添了無限的生趣和活力。一隻柔白的女人的手摘下一片冬青葉,側過身,遞給身邊的男子。

  「坐一會吧。」男子擎著樹葉指指由清泉彙聚成的方地。

  「我知道你一定喜歡它的已經被人遺忘的名字:夢感泉。」她掖了掖綠色絲絨夾袍的下擺,在池邊坐下,「上次爸爸和我陪任公老夫子來香山,他對我講了這泉的歷史。」

  「提起任公,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拜望他老人家呢。」

  談話是拘謹的。雙方都用了最大的自製力來保持一種平靜,一種淡漠。

  她點點頭。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來望著他。「你知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讀書嗎?」

  「剛才在圓明園你已經對我講過了。」

  她低下了頭。她穿著一件繹紅統面的駝絨夾旗袍,仿佛把秋天那滿山遍野的紅葉上的濃彩都收聚凝煉於這一身了。她無聲地坐著,讓身邊的男人去領會自己這句話的含義。

  他在她旁邊坐下了。他捧起她的手;她一顫,想抽回手,他握得緊緊的,她也就任它柔順地留在他的掌中。

  「徽音。」他定定地看著她,就像看一幅名畫裡的人物,非常熟悉,又極為陌生。平時理解的意義,忽然有了全新的解釋。

  她的頭髮還是那麼黑,那麼柔軟,像綢巾一樣被在瘦削的雙肩上;她的眼睛還是那樣深沉,時而似有憂鬱的紫色,時而顯示歡悅的金色,時而琺呈思索的藍色;她的臉色還是古典式的蒼白,稍帶病態的紅暈;她的小嘴還是那樣彎曲著動人的線條,似乎隨時會說出優美的語言;她的身新還是那麼苗條,像是唐詩宋詞中不勝秋風的柳枝。

  她還是倫敦的那個聰明伶俐的少女,雖然衣裳上沾染著古城的塵沙;——不,她還是變了,在那不可捉摸的神情、氣質、風韻裡,有一種他未見過的成熟;她的生命經歷了一段他尚未捉深透的昇華;她正遠遠地離開著他,像一顆升起的新星,回到那深邃的天宇,顯得遙遠、神秘、不可知。

  他感到一陣悲涼。問話也異常笨拙了:「你剛才沒有回答我。

  你為什麼突然離開倫敦,為什麼不答覆我的那麼多信和詩?」

  「你偏要我把心底裡難以言喻的感受用貧乏的語言彆彆扭扭地表達一番嗎?你難道不懂得沉默有著無限大的容量?」她抬起頭,對著他說出一連串的反問;心裡卻沖湧著如下的語言:你又何嘗知道,我為了尊重和維繫你和幼儀的夫妻關係,強制著自己的感情;我是扯斷了幾根愁腸才離開倫敦,心裡向你千遍萬遍地默默道別的;我是怎樣流著熱淚讀你的每一封信、每一首詩,然後放進一隻精美的錦盒,作為生命中最美好最寶貴的部分珍藏起來;我又給你寫過多少封充滿了愛的、末發出的回信;我在心裡是怎樣日日夜夜呼喚著你的名字;你又何嘗知道,我是怎樣遠遠地注視著你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個起步,而我的冷漠之岩裡面蘊藏著的是多麼熾熱的溶漿……

  「你我……難道……就此永遠分手了嗎?」

  她站起身,朝前面走去。「愛做夢的人,都喜歡圓明園。一塊破石,幾根殘柱,任你用想像去重塑昔日的錦華;真要把它重新建造起來,就沒有了想像,沒有了懷念。努力去挽回無可挽回的東西,是舊式的纏綿和傷感,是堂·吉河德的勇敢和愚蠢。我們還是負著記憶,走自己的路去吧。」她手扶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站住了。

  「志摩啊,志摩!不要給我們的故事添一個平庸的結局吧,這樣就沒有詩意了!」

  「難道詩都是沒有結尾的嗎?」他呆頭呆腦地問。

  她搖了搖頭,淒然一笑。「詩,對你來說,是氣質,是天賦,是生命;對我,只是修養、才能和表現。詩給了我們氫氣球的性格,追求自由、不斷飛升、嚮往藍天;你,喜歡永遠這樣輕颺直上,我卻感到高處不勝寒了。我需要在腳上墜一塊重實的鉛,將我拉回大地。」

  「什麼是你的鉛?」

  她望著那深翠的葉子,半晌才輕輕說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讀書。」

  「第三遍了!」志摩大聲喊道。

  「他就是我的鉛。」徽音肯定地一字一字地說,「他是學建築的。

  一根木、一塊石,從平地上建起高樓廣廈、亭臺樓閣。他也有他的夢,他的詩;但是。這夢,這詩,都是有根的,深深埋植在泥土裡。」

  她的語調雖是平靜的,志摩卻感覺到這裡有情感在起伏。

  志摩的心裡浮起一種嫉妒、失望混合的痛苦。他不相信這就是自己面臨的現實。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如果真是這樣,人生就太慘酷了,太殘忍了。他抱著滿腔的希望和喜悅的激動來到圓明園,他希望應邀而來的徽音仍是他記憶裡的徽音,還是那個客智、機靈、善解人意、樂於跟自己攜手在思想與感情的綠草地上驅駛、在持和藝術的聖殿裡徜徉的小女孩;然而,一切都錯了。他的希冀,他的估測,他的判斷,他為美好的未來描畫的藍圖,統統都錯了。五光十色的綺麗皂泡,一觸及現實的夜指就破滅得無影無蹤。

  他失神地佇立在寒風中。

  他惘然地凝視著安詳地站著的徽音。

  她那內心充實的模樣,使他的理智突然從心底升起,在他耳邊輕輕說:徽音所作的分析和選擇是正確的。

  一種贊同的平靜漸漸擠走了心頭的痛苦,於是他感到這似乎已經不是決定了自己命運的遭遇,而是一部什麼小說裡的人物的經歷了。這正是智慧和理性的奇妙作用,它會在某種關鍵的時刻以意思不到的方式把人領出情感的迷津,把明晰而正確的抉擇展示在他的面前,使他免於沉溺在泥淖而不能自拔。

  他看看四周,冬青葉子凝重而渾厚,心裡鬆快了。

  他沒有再說什麼,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挽起徽音的手臂,說:

  「我該去見見任公了。」

  徽音緊緊地挽著志摩的臂膀。她為他們的心靈在另一種意義上靠得更近而感到欣慰,心裡對他充滿了遠非往日可比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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