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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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五) 志摩不是一個沉湎在俗世的哀樂繁縟中不能自拔的人。除了愛情之外,他渴求友誼,尋找共鳴。他與回國後才結識的好友胡適一起暢遊西湖,與陳衡哲、朱經農、汪精衛、胡適、馬君武、陶行知等興致勃勃地去海寧現潮,後來又去上海。在這期間,他與瞿秋白、楊仲甫、常雲湄、張東蘇、徐振飛、陸志韋、鄭振擇等常來常往,過從密切。——一群青年文人,學識豐富,各具文采,胸懷大志,又自有建樹,能不一見如故嗎? 一天,志摩去滄州別墅胡適那裡閒談。胡適拿出他的《煙霞雜詩》,志摩讀了一遍,問:「就這些?還有藏著沒拿出來的嗎?」 胡適赧然一笑,說:「有……是還有幾首……不好意思拿出來了。」 正說話間,瞿秋白來了。蒼白、消瘦,厚厚的近視眼鏡片後面的雙眼,似乎凹陷得更深了,兩個肩膀聳得高高的,一件舊薄呢西裝像掛在衣架子上。他坐下後,隨手翻看桌上的《煙霞雜詩》。茶送上來了,秋白把杯子端在手裡,一陣劇烈的咳嗽使杯中的水都灑潑出來了。「聽說……」他掏出手帕擦去褲管上的茶水,「你們的《努力週刊》要停版了?」 「嗯……」胡適點點頭,「我們想改組一下,大體上把它辦成像《新青年》的樣子。」 「也好,也好。這個刊物,在學生中間影響是不小的,你們一定要堅持辦下去……」又咳嗽了。 「秋白,你,身體似乎不大好?去看過醫生了嗎?我認識一位醫生,德國人,很有學問的……」志摩關心地問道。 秋白一邊咳嗽一邊點頭,臉都漲紅了。「看……過了。看過了。醫生說,肺病是毫無疑問的……」 「啊,肺病?」志摩從椅子上直跳起來,「那,你不能再這樣拚命譯書寫文章了!這樣下去會送命的!肺病,一定要靜歇、補養,才能慢慢好起來。秋白,這樣,」志摩走到他的面前,「過一陣,你隨我到硤石去吧,到我家或東山廟裡去住一陣,那裡空氣好,對肺病最有益了……」 「不,謝謝你,志摩,」秋白搖搖頭,「我不能不工作呀。我…… 你也知道的。」 「暫時的生活,我來負擔好啦。」 「秋白,志摩的提議,值得接受,」胡適也說,「有這麼多朋友,你暫時養病期間的生活,完全不必擔心。你要從長計議呀。」 「不,不,謝謝你們的好意……」秋白說,「我目前還不能離開上海,以後視情況再說吧。我們這些窮文人,一天不寫字,一天就沒有飯吃;不像你們是闊少爺出身,十年八年不做事也不要緊的。」 「唉!」志摩朝胡適看了一眼,說不出話來了。 「沫若目前的情況也很困苦。」秋白又說。 「是嗎?」志摩聽到提起沫若,馬上叫道,「他住在哪裡?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如何?」 志摩跟沫若,是他回國後由中學同班同學郁達夫介紹認識的。 以志摩的文藝觀點和氣質習性而言,他自然而然地與高舉「為藝術而藝術」大旗的郭沫若、成仿吾等人惺惺相借。他在清華學校所作 的《藝術與人生》的講詞被《創造季刊》接受刊出,就表明他與創造社諸人關係之親密。其中,他對郭沫若尤為推崇。他曾給成仿吾寫信說:「……貴社諸賢嚮往已久,在海外每讀新著淺陋,及見沫若詩,始棕華族潛靈,斐然竟露。今識君等,益喜同志有人,敢不竭駑薄相隨,共辟新土……」 但是,不久,便起風波了。 志摩是個率直的人,他缺乏世故的複雜頭腦。他寫了一篇《雜記》,投寄給胡適主編的《努力週報》,文中隨意地談到郭沫若詩句中「淚浪滔滔」一詞之欠妥;成仿吾聞訊大怒,在《創造季刊》上將志摩以前給他的那封信及自己批駁志摩的一信全文刊出,斥責志摩表面上虛與周旋,暗中向他們射冷箭,指謫志摩「污辱沫若的人格」;「人之虛偽,一至於此!」志摩對此,既難過,又氣憤,寫了一封答成仿吾的公開信發表在《晨報副刊》,坦誠地表示自己毫無尋釁的用意,反復解釋對「淚浪滔滔」的批評完全是藝術上的見解,真誠地希望「此後彼此嚴自審驗,有過共認共諒,有功共標共賞,消除成見的暴戾與專慢;在真文藝精神的溫熱裡互感彼此心靈之密切。 所以,一聽說沫若的處境不佳,志摩便坐不住了。 「我……上次隨達夫去過一回的。但是,糊裡糊塗跟在後面走,什麼地方記不得了。」胡適說。 「他住在民厚裡一百二十一號。今天我去不成了,還有一點事,你們去吧,他反正是在家裡的。」秋白說。 秋白告辭離去,志摩跟在後面喊:「秋白!自己身體千萬當心啊!」 志摩與胡適出門約了朱經農一起步行到了民厚裡。 那是一條狹小的里弄,房屋交雜間混,門牌號碼也零落不全,三人兜了幾圈,問了兩個人,才摸到一百二十一號的門前。 志摩伸手敲門,過了好一會,門開了。郭沫若赤腳穿一雙拖鞋,手抱一個繈褓小兒,舊學生裝衣襟敞著,頭髮亂蓬蓬的。看到三位來客,他先是一怔,但隨即朗然而笑。「喔,貴客到!請進吧。唉,家裡寒酸得不成體統,三位不要見笑了……」 「哪裡的話!」志摩笑著說,「懷裡抱的是公子還是小姐?」 室內果然亂作一團。小小的一間,大概臥室和客室均在其中了。一張大床占去了三分之一地盤,被子沒有疊齊,洗淨晾乾的和未洗過的髒衣服散亂地扔滿一床;一根繩子斜張子半空,晾滿了尿布。一架竹書架旁邊是一張小小的粗木寫字臺,臺上書本、紙張、茶杯、煙缸、藥瓶、奶罐、玩具,狼藉不堪。房間當中有一隻竹搖籃,搖籃周圍有幾把各式各樣的椅子,有的已經壞了。 屋內已坐著幾個客人。志摩等進門,已經沒有插足的地方了。 見有新客進門,先到的客人站了起來。「你們坐吧,我們告辭了。」 「坐下一起談談吧。」胡適說。 「不啦,不啦,我們已經坐了好一會兒了,」一位抱著孩子的長臉男子向大家點點頭,就出去了。 這位,好面熟呀,他……」志摩指著那人的背影說。 「他就是壽昌呀。」胡適笑著說,「你不認識?」 「噢,田漢!」志摩手拍後腦懊喪地喊道,「真是失之交臂了。我見過他一面,只記住他那一張狹長臉……」 「你的險又何嘗不狹長?」胡適打趣地說。 「那……他比我狹長得多了!」 沫若招呼大家坐下,又拖著小兒去找茶杯。志摩擋住他,「別倒茶。剛才已在適之那裡灌脹了。秋白來坐了一會,說起你的情況,我們就來看看你,你也坐下。」 幾個小男孩在屋子中間事來竄去,大聲叫著,笑逐著,嘴裡嚷的是日本話。一會兒,一個孩子跌倒了,放聲大哭起來。沫若只得把手裡的孩子放在搖籃裡,走去攙扶他。「好,好,不哭啦,勇敢一點!瞧,再哭,這幾個伯伯要罵啦。」他隨手從搖籃邊上拉了一塊皺巴巴的布片替孩子擦去眼淚鼻涕。這個孩子剛站好,搖籃裡的娃兒又哭了。沫若又轉身把他抱起來。 「夫人呢?」胡適問。 「她在廚下忙呢。一家幾口,買菜、燒飯、洗涮都靠她……」 沫若搖搖頭苦笑著說。 志摩聽到廚房裡「劈劈啪啪」的木辰聲,料想一定就是沫若的日本夫人了。 「唉,沫若,你的生活環境太不如意了。在這樣的環境裡,要維持幾個刊物,真難為了你。」 「有什麼辦法?」沫若聳聳肩膀,「這就叫做『貧賤夫妻百事哀』呀。」 「孩子又都這麼小……」志摩也說。 「我是一天到晚窮於應付。」沫若說,「我這個人,快要被生活活埋掉了!」 「以後……會好起來的。」志摩感到很鬱悶,只好安慰他。 一個孩子向前一沖,額頭撞在書桌上,又哭了。沫若一手扶著小兒,起身想去扶他,志摩連忙搶先把孩子抱起來,「哦!好漢不哭,哭的不是好漢!」又伸直雙臂,把孩子舉向空中,「來,讓我們到天上去!到天上去嘍!」孩子破涕為笑了。 朱經農望望胡適,沒有作聲。顯然他感到頗為尷尬。 幾個孩子又大聲嘻笑了,他們從地上翻到床上,扭成一團。 樓上下來一個人,走到門口看了看。 沫若朝他一點頭:「仿吾,進來談談吧。適之、志摩和經農來了。 三人都站起來,胡適道:「仿吾兄近來可好?」 仿吾遲疑了一下,向大家點了點頭,走進來在床邊上坐下,繃著臉,身子挺得直直的。 「剛才,我把你的一首新作給志摩看了。」胡適對沫若說。 一個男孩走來爬上沫若的膝蓋,一把抓下他的眼鏡,沫若忙說:「怎麼抓我的眼鏡?去,到那邊去玩,不許搗亂!」又轉過,頭去說:「志摩兄有什麼見教?」 「這個……」志摩沉吟著,向仿吾瞟了一眼,「我實話實說。我感到,陳義、體格、詞采俱不見佳……不如《女神》遠甚了。這也難怪。在小把戲的包圍襲擊之下,詩之靈感恐怕早就給嚇跑了。」 沫若哈哈大笑。「說得對,說得對。看來,須得一個好的書齋,我才能寫出好詩來了!」 在這樣的氣氛中,客人們坐不住了,沫若也沒有挽留。三人走在路上,心情都很沉重。他們感慨著秋白、沫若在如此艱困的境況下苦苦奮鬥,真是不易。 第二天,沫若帶著他的大兒子去回訪志摩。志摩拿出水果、花生等招待小客人,並和他玩了一會。這一次,氣氛就自然了,談話也很顧暢。 「……我想寫一封信給西瀅。他評了我譯的《茵夢湖》,我向他談點我的看法。」沫若說。 「好極!西瀅是很熱心的,他一定會回你一封長長的信。」志摩高興地說。 「談起西瀅,我想起上次有一位友人說,他疑心『西瀅』就是徐志摩的化名…」「真的嗎?」志摩撫掌大笑,「何以見得?」 「他說,凡見署名『西瀅』的文字,筆調跟徐志摩的文字像極了。」 「這倒有趣,難道我們留英學生的腔調真有共同之處,跟別人有別嗎?」志摩剝了一個桔子給孩子,又遞了一個給沫若,「不過,西瀅是西瀅,志摩是志摩。我敢說西瀅決寫不出《我所知道的康橋》,我也決沒有本事寫他的那種《閒話》。」 「那當然。別人的感覺,只是一種表面的印象罷了。」沫若說著 從懷裡取出一本書遞給志摩,「志摩兄,贈你一本我選譯的《詩經》,題目取自《卷耳篇》,就叫做《卷耳集》。請你指教了。」 「別客氣!我是一個浮淺夾雜的人,我自知舊學底子是遠遠不能望見你的項背的。而且,我也無法像你那樣下苦功下力氣去研究《詩經》。」 這番讚語,使沫若興奮了,他點點頭說:「關於《詩經》,我倒是下了點功夫的。我討厭朱熹的注釋。他的眼光太偏狹了。 我對其中每一篇每一句都反復玩味,有自己的見解。不怕你老兄笑話,即使孔子複生,他看了這本《卷耳集》,也定會說:『啟予者沫若也!』哈哈!我把這句話寫進序言裡去了,你不感到太狂妄嗎?」 「我們這班人,如若沒有了這點『狂妄』,這點自信,能創建成中國的新文學來嗎?」 沫若大笑點頭:「我是一向以狂生、叛逆自居的……」 「沫若,你的環境太差了。這樣下去,女神轉眼就會變成老醜婆的,你無論如何得想法子……」 「是的,你說得不錯。上海的生活我厭惡透了。滿城銅臭兮居室陋,女神女神兮離我去!我想明年到四川紅十字醫院去做事。 我是學醫的。」 「這,也好。古人雲:不為良相則為良醫。」 「我倒沒有這個宏願,只是聊以糊口罷了。文學我是不放棄的。」 「這當然!中國的新詩,你是開山老祖之一。論氣魄,你是第一。適之的《嘗試集》雖然早;可惜舊詩味道還太濃……」 「對《嘗試集》你也這麼看?我早就感覺到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我當面也對他這麼說的,弄得他現在不敢拿詩給我看了,只怕我又要講他『新瓶子裝老陳酒』!」 友誼給志摩以溫暖,志摩也把真誠給予朋友。他喜歡與朋友長談,談詩,談人生,談友情,談愛,談天談地,談書中的美麗故事,談人間的不平……大家看到一個匆匆忙忙、亢奮勇進的志摩。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裡還是空落落的一片。 前妻張幼儀自德國的來信,又加重了他的這種空落落一片的感覺。她說,她在德國學幼兒教育學,歸國後,打算辦幼稚院,先從狹石人手……她在信中問起志摩的起居生活情況。志摩提筆給她回信,告訴她,自己仍是孓然一身,雖然忙碌,卻很孤寂;又說,跟她的大哥君勵常在一起遊樂,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是呀,他寂寞,他憂鬱。他獨自乘船去西湖,月下凝視孤殘的雷峰塔淒涼而神秘地在南屏晚鐘聲裡將影子落在靜溢的波心…… 他去常州天甯寺聽僧徒禮贊,躡手躡腳走進大殿。鐘聲、磐聲、鼓聲、木魚聲、佛號聲匯成寧靜的和諧。濃馥的檀香,青色的氤氳,上騰到三世佛的眉宇前。一種莊嚴、肅靜、靜定的境界。他感到自己化作磐聲,化作青煙,在佛殿裡繚繞、昇華、散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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