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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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在混飩、騷亂的夢境中,被一片耀眼的光芒驚醒.睜開眼,滿屋子白得透亮。太陽穴處跳動著,頭疼欲裂。披衣趿鞋,推開窗戶,啊,外面白茫茫一片,下了一夜雪。雪花還在無聲無息地往屋簷上、樹枝上、石頭上堆積,愈來愈厚;原有的生硬的輪廓失去了,一切都顯得柔和、靜穆。 頭痛減輕了。心上似乎也被塗抹了潔白、柔美的雪,感覺到一陣愉悅的幽冷、清冽。 故鄉的雪比倫敦的霧實在美麗得多。 他提起最後一瓶從國外資回的威士忌,出門找朋友去了。 腳下發出「滋滋」的聲音,一步一個腳印,深深的。 昨晚似乎和什麼人在一起喝酒胡鬧來著?想不起來了。用心地想,頭又痛了;管它,不去想它。 雪花在空中飄飛,落在他的頭髮上,粘在他的眉毛上,鑽進他的衣領,躲入他的袖管,還有的,吻在他的嘴上,化成一滴清涼的露水。他舔了舔,甜津津的。 一絲涼意潛入他的心田,成了詩的旋律: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裡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颺,飛颺,飛颺——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淒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颺,飛颺,飛颺——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 * * 突然,一陣淒淒戚戚的呢喃語聲撞破了志摩遐思的靈翅。他駐足四顧。 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兀坐著一個婦人。雪花把婦人和石塊裹成渾然的一體,宛若一尊連座的石像。她穿著土布根襖褲,頭髮蓬亂、神情恍惚。石頭旁邊是一座新墳,墳頭蓋著幾張油紙。發著暗濁的黃光,還沒有完全被雪水濡濕。 路旁有幾棵烏柏樹,高高的,向灰濛濛的天空伸出枯枝禿幹。 兩隻烏鴉站在枝頭發愣似地瞧著無食可覓的茫茫白地。 志摩朝婦人走去。 婦人慢慢轉過臉來。她的臉色是薑黃的,凹陷的眼窩裡有兩隻失掉的凝滯的眼睛。她迷惆地瞅著志摩,臉上毫無表情。 志摩又站住了。 婦人重新轉過頭去,沉入自己的悲哀。「我的兒,我的兒啊,娘叫你,你為什麼不響,不答應一聲啊。」她的聲調平板嘶啞,不顫抖,也沒有眼淚。「小四兒啊,你再叫一聲,哭一聲啊。」 志摩走到她的身邊,低下頭,佇立著。「這……油紙,是你蓋的?怕打濕墳頭?」他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對這位喪子的婦人說。 「是……你的兒子?」 婦人沒有抬頭,混濁的眼珠子稍微轉動了一下。「……我的小四兒,本來好好的,活蹦鮮跳……突然喊頭疼,在床上翻來滾去……唉,三天三夜!請了郎中先生吃了藥也不中用,一直叫,叫得我撕心裂肝……叫著叫著就咽氣了……臨咽氣時瞪著眼睛望著我……他捨不得去呀……唉,三歲的小囡就懂孝順了,每夜到夢裡來尋娘……我抱他,給他米糕吃……昨夜,他哭著說冷,我去買了幾張油紙蓋在墳頭……」 志摩的眼角湧出了淚花。 婦人突然轉過身來,伸出脖子,用兩隻枯瘦粗糙的手緊緊抓住志摩的衣角,「先生,你說,我問你,你說,蓋這幾張油紙夠嗎?小四兒就不冷了嗎?」 志摩打了一個寒酸。 「小四兒說他冷?」 「是的!他哭著說,娘,我冷,我冷……」 志摩伸出手去捏住婦人冰涼的手,緩緩地、有定地說,「你替他蓋上油紙,他就會暖和的,就像睡在你胸口一樣暖和,他就安穩地睡了。你也可以放心回家了。」 「不,我要守著小四兒,」婦人乏力地搖搖頭,「等他醒了,我要唱山歌講故事給他聽。他每天都要聽的。」她臉上露出堅定的表情。 「也好。那你就在這兒再坐一會吧。」志摩溫和地說。 你就坐在這兒吧,讓悲哀將你凝固成一座石像,作為人生的象徵。 與朋友喝酒賞雪的雅興一點兒也沒有了,他向回走去。 * * * 他想起昨晚與乞丐們在東寺戲臺上喝酒的情景。對他們,可以尊重人格、施捨錢財;對這樣一個遭途失子之痛的不幸婦人,又能給予什麼樣的安慰?一點發自衷心而又於事無補的憐憫與同情又算得了什麼?又能寬解她的慘痛悲哀於幾微? 面對著人生的眾多苦難,他感到惶惑、無望。理想的色彩也因之而黯淡了。 志摩將手中的酒瓶用力地扔出去。酒瓶在空中畫了個大弧圈,遠遠的跌落在雪地,瓶頸斜翹在雪層外面。 他走過祠堂。 由於與幼儀離婚的事,父子之間的隔閡始終未消。回家後不數日,志摩就獨自搬來東山新蓋成的鄉賢祠內住下。 祠堂的大廳,供著歷代忠臣、孝子、清客、書生、達官、顯貴以及徐家先祖的神抵。大廳隔壁是節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鹽鹵的、吃生鴉片和火柴頭的貞女烈婦,以及無數咬緊牙關的望門寡、抱牌位做親的、教子成名的節婦孝婦。窗子外面是一條小河的盡頭,上架一條藤蘿滿攀著磊塊的石橋;橋對面一片大墳場,墓墟累累,常有野狐出沒。入夜,招魂叫姓的就開始遊曳了:前面一個男子手拿一束稻柴,嘴裡喊著一個名字。「屋裡來!「XXX屋裡來!」聲調悠長而又淒涼;後面跟著一個身穿紅柿祆綠背心的老婦,撐著一把雨傘,低低地答應那個男子的叫喚…… 志摩就在這樣的環境裡住著,讀書作文。 家麟已在屋子裡等著。」少爺,你出去了。這是太太自己燒的冰糖甲魚。」他慢慢地從竹盒裡取出幾隻碗,又從布兜裡掏出一封信,放在書桌上。 「老爺太太都好嗎?我快有一禮拜沒回家了。」志摩隨手拆開信封。 「好的,都好。只是,老爺……」家麟窺視著志摩,欲說又休。 「老爺怎麼啦?」志摩放下手中的信。 「老爺今天發了一大頓脾氣,」家麟略頓了頓,「東寺和尚一大清早就來告狀,說少爺昨天夜裡叫了一幫叫花子在戲臺上喝酒胡鬧。老爺聽了,將紅木桌子相得震天價響。少爺,真有這事?」 「有這事。和尚說的是真的。」志摩又拿起信。 「唉,少爺,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不要動氣。你做人有良心,你小時候我帶著你上街,看見窮人總要給錢,寧可不買糖人兒。現在,你憐借窮苦人也是好的,可是,照我說,舍點錢財吃物就是了,卻犯不著跟叫花子同起同坐,一起吃喝啊。這個……太失你的身份了。硤石小地方,你這樣一來,明天男女老少有得嚼舌頭了。老爺在地方上是頭面角色,還要辦事情應酬呢,你叫他把老臉往哪裡放?」家麟用力吸吸鼻子,生著白須的嘴唇上邊的皺紋更深了。 志摩張開口,想了想.又不作聲了。他對家麟點點頭說:「我知道,勞你操心了。」 「我去了,少爺。」家麟面有難色地望著志摩。 「路上有雪,你走好,當心滑跌。」 「嗯……太太還關照.少爺這幾天就不要回去了。有信我會送來。」家麟提著食盒,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噢——」 志摩望著他那佝僂的身子在飄揚的雪花裡走上一條小徑。 歲月、生活壓彎了家麟的腰背。二十多年前,他挺直、健壯。 自己最喜歡騎坐在他寬厚的肩頭,晃晃悠悠地穿過西山麓的市集場地,饒有興味地看著周圍:賣梨膏糖的,耍把戲的,套泥菩薩的,拉洋片的,算命的,唱小調的…… 「快看,少爺,那個人在吞火呢!」 「把我抬高點,再高點呀!」 他和他,僕人和肩上的孩子,相互友好,相互瞭解。 一切都已過去,一切都成了回憶。 只剩下背影。佝僂的背影慢慢地消失。他看著慢慢消失的背 影。也許,自己的背影也有一些孩子在看?永遠是背影,兩代人。 再也不能面對面地交談、理解了。 他原先想對忠誠的老人敘說自己的觀點:對窮人的同情絕不能僅止於施捨錢財。它既不能寬慰窮人的不幸,也不能填平窮富之間的溝壑;它只是廉價的憐憫。必須在人格上對他們平等相待,讓他們重新找到走向生活的道路,用自己的雙手消除不幸和貧窮,創造出幸福。另外,還需要用筆墨來描繪,來表現他們的痛苦境遇,引起社會的注意、震動。 這些話他沒有說,當他看到家麟那一對混濁而木然的眼睛。 老人走了。他想起手裡的信。 是清華文學社邀他去作演講。 他拿著信,在屋子裡踱著圈子。 他猶豫、遲疑。 北京城裡有一個他想見又怕見的人兒——林徽音。 回國以來,暑去冬臨,已有半年了。離開了康橋——他的靈性的源泉,離開了那孕育出多少不朽詩人的多霧島國,來到充滿鄉音舊景的故里,志摩的心緒沒有一天是寧靜的。這倒不完全是由於父親那頑固的怪罪而造成的,更多的是他的心靈始終沒有找到一個真正的溫馨棲息之所。儘管他戰勝過自己一度擺脫愛戀的失望與痛苦,但是從曼殊斐爾的光照中返回塵間,人性的渴求與苦悶便又緊緊地趕來折磨他。他不能不戀念徽音——難道她不,正是上帝為他特造的最好伴侶?然而徽音的拒絕非一種裝模作樣的矯情,這個他清楚。命運總是作弄人,他得到過的不是他需求的,他需求的又不是他所能得到的。這種灰冷的前景使他一蹶不振。海涅義在雲端中出現了,這次,德國大詩人湧吟的是上次吟誦的續句: 如今那幻影已消亡, 周圍的夜色也悽愴。 如果他情感的洶濤能截然而止,那就不是從心靈深處迸射出來的真情了;如果徽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能改變,那就不是造物主的一件難得的傑作了;唯其如此,解脫也只能是暫時的,沒有什麼能夠撫平他心上的創傷。他不止一次寫信給她,將寫成的每一首詩題贈給她——可是,卻一直收不到她的片紙隻字。 他應邀去北京,能不是藉故為找她而去的?自尊心使他羞於跨出這一步。他知道只要一到北京,情感的駿馬,會立刻驅使著他去尋找她的。他拴不住自己的雙腳。 去,還是不去? ——要是她依然是那樣的冷淡呢?即使他已不再重申自己的追求,只為了見一見面,而她連這份苦心也不能見容? ——倘若她溫柔如舊呢?只要他的拜訪不再包含那種意義,友誼的誠摯總能使他的心靈感受到喜悅? 一個圈子,兩個圈子……第六個圈子。 他決然止步。 北上,重訪古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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