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


  §1.(十)

  詩籍鋪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的一條小街上,是詩人赫洛德孟羅一九一二年創設的。每星期三晚上六點,鋪子裡舉辦誦詩集會,入場券六便士,有知名的不知名的詩人以及詩歌愛好者相聚在樓上朗誦古典詩歌或是自己寫的新作。

  公樓的面積不大,只能容納四五十張座椅,但它的屋頂卻很高,深色的雕花護牆木板一直伸向懸掛著一盞壞了的玻璃吊燈的尖頂。四壁掛著許多油畫,像是上一世紀的作品,有的很大,有的極小,畫板都相當講究,雖然它們都已舊了。拖地的黑絨窗簾這得嚴嚴的,把街上的一切聲響都擯隔在戶外。屋子中間有一張低矮的大桌子,桌上只有一盞銅制燭燈,獨自發出幽微的光亮,使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古雅、靜穆的氣氛之中。

  志摩隨著徽音一跨進這個屋子,他的心立刻被這種詩意的氣氛鎮攝住了。他真想合掌跪下,唱一曲讚美的頌辭,感激這個使他的心靈進入最適合於它的聖殿的所在,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他又立刻感到挾著本厚厚的大書,走進窗明几淨的課堂,去聽那些經濟學教授講述地租、利潤、利息、勞動價值論,是多麼的滑稽和不幸。

  他倆坐在兩隻高背舊椅子上。

  還有人不斷進來。找不到座位的,就靠牆站著。

  一個老人,一手握著煙斗,從自己的椅子上起立,走到桌前,翻開一本厚厚的燙金皮面大書。

  他長時間地靜立,低垂著頭。

  突然,他揚起頭。一串低沉而渾厚的聲音從他的胸膛裡沖決出來:

  他抬起憂鬱的雙眼,環視周遭,
  咬噬著他的是莫大的隱愁和煩惱,
  難消的憎恨交織著不甘屈服的倔傲;
  霎時間,他竭盡那穿透一切的目力,
  望斷浩渺的洪荒,但聞悲風呼號,
  把他切團園住的是幽森可怖的地牢,
  如有洪爐烈火,卻不見熊熊卷舔的火苗,
  混沌一片,唯有悲苦的慘像和絕望的哀嚎,
  那兒沒有甯溢的和平與安詳的慈息,
  無往而不在的「希望」永遠也不會來到;
  只有無窮無盡的折磨緊緊跟隨著
  洪水似的硫磺澆得大火永遠猛燒。
  這個地方就是正義之神為那些叛逆者
  準備的,捆綁他們於冥荒之獄的鐐銬,

  魔鬼撒旦被天帝擊敗而墜入練獄火湖的情景,在彌爾敦筆下,在老人的抑揚輕重念得特別分明的誦吟中,在眾人的眼前,重新顯現了。

  密集而輕輕的掌聲之後,一個黃髮的年輕人接著朗誦布萊克的《猛虎》。他不停地揮手,有點神經質的激動。

  一個少女朗誦了彭斯的《我的心兒在高原》,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一個大學生用法語念了馬拉美的《天鵝》,行雲飄逸,清泉流瀉,非常動人。

  一個三十多歲、穿長裙的婦女走到小桌前,把燭燈朝身前挪了挪;然後,雙臂交抱胸前,仰著頭,眼中顯出如癡似醉的神色,慢慢

  地吟誦起來。起初,聲調平平的,像在追述一個遙遠的故事……

  在前面幾個人朗誦時,徽音不時帶著椰輸的微笑低聲插進一兩句評語;當一連串短促、清亮、繽紛的音節從那婦人嘴中吐出時,她忽然嚴肅起來,身子微微前傾,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唯恐漏掉一個音符。

  ……哪兒來的歌聲?這又哪是鶯啼?像沒藥,像毒
  鳩,使人沉醉,使人志憂,在綠蔭斑斕的夏晨,把人帶到歌
  舞聯翩的陽光裡;如喝下幽藏千年的瓊漿,冰涼醇列,忘
  卻了疲倦、悔恨、憔悴、衰老;又鼓起通想的雙翅,穿過長
  滿答辭的幽徑,升上淨空,與月亮皇后攜手共登寶座;在
  暗香浮動的昏暗裡,讓萬朵溫馨的花魂沁入心脾;呵,這
  種陶醉,把寧靜的解脫帶給充滿仿模的心靈,使人不由得
  對死神產生愛慕,再也不貪戀人生的勞碌,但求在這種傾
  訴中,毫無痛苦地擁抱長眠……驀然,那歌聲忽而遠去,
  像猛聽到一聲晨鐘,把我一下子拽回孤寂……別了!別
  了!這淒切的頒歌,頃刻間從近處的草原、靜寂的河川像
  散霧似地消失,別了!別了!難道只是幻景,還是白晝的
  夢?別了!別了……

  志摩轉過頭。徽音臉上的那種寧靜而又迷惆的神情從他的雙眼滲入他的心上。他端詳著她:一抹幽淡、柔和的微光投在她那蓬鬆的黑髮上,她那微啟的桃紅色嘴唇上,她那露在衣領外的白皙的頸項上,她那放在胸前的交絞著的纖長的手指上。她的眼睛不斷閃換著各種色彩的光澤,定定地盯住前面,似乎那兒出現了一片從未見過的美景。

  他的心悸動著。濟慈《夜彎曲》裡的一切,都與徽音的形象融和在一起了。她仿佛穿著拖地的白紗裙行走在詩境裡,在夜的氣息裡綻放的紅玫瑰依偎著她的白裙,那飛翔歌唱的精靈——夜鶯,在她頭上盤旋。他,她,濟慈,幽幽的燈,古老的持子,整座小樓,都飛起來了,高高地飛在一片星繁風清的夜空裡。

  詩完了,婦人依然交抱著雙臂,凝立在桌邊,好像還沒有走出夢境。

  未等掌聲響起,徽音拉起志摩走出小樓。

  志摩懂得,她要讓那純美的境界和感受長久地留在心頭。

  志摩同樣陷在深深的感動裡。他更為徽音的那種忘情陶醉、出神的感動而感動。參加這類集會他還是第一次,但僅此一次,他已經確認找到了自己應處的方位。他不知道藝術,詩,竟有如此巨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他現在才懂得文學藝術是一個包蘊著如此豐饒的寶藏的美麗世界;幼時的夢幻,天文愛好中產生的遐想,青春期的煩愁,近時的鬱結,一切的一切都消退了,冰釋了。這是屬￿我的世界。我是屬￿這世界的。他想把這些告訴徽音,但是她沉默著。他也就覺得沉默著更好。

  是的,除了帶韻和不帶韻的,有節奏的和散淡的詩之外,還有什麼能更好地表達自己心裡湧起的一切呢?

  兩個人在幽靜的倫敦街道上行走著,誰也不說話,影子拉得長長的。兩旁的房屋靜靜地站在街樹後面。枝葉的間隙裡透出一縷昏黃的燈光。風,輕輕地將丟棄在路邊的廢報紙吹揚起來,在寂寞的長長的路面上飄飛……

  他倆像是狄更斯筆下的人物,行走在那怪誕而又充滿溫情的小說裡。

  到路口,徽音停住腳步,向志摩無言地伸出手。

  志摩握住那冰涼的小手,久久沒有放開。

  「不要我送你回去嗎?還有一段路呢。」

  「我想一個人走走。」

  他忽然看見她眼中閃著淚光。

  「徽徽,你還沒有從《夜鶯曲》裡解脫出來?」

  「徐兄,告訴我,美,為什麼總是給我帶來憂鬱?」徽音仰起了臉。

  「那是因為我們總是沉浮在塵世裡,偶而將頭伸到雲端裡呼吸幾口清新空氣,卻又不能真正脫離凡間,全身就感到不調和,因而更為惆悵了。」

  「每當面對著真正的美,我就感到對生命的失望。精神的峰巒如此高聳,憑我們的心力是無法攀登的,我又多麼嚮往站在那,絕頂遠眺人類智慧的壯景啊!」

  「是的,美是我們追求和需要的,但又正是我們生命和生活裡所缺少的。」

  「只有在可遇不可求的刹那,美才會顯現它的真身,」徽音定定地凝視著志摩的眼睛,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懷在她的雙眸裡閃動,「在這瞬間,我們的靈魂也就進入了另一個靈魂……」

  她沒有把話說完,就突然抽回自己的手,朝黑幽幽的路的盡頭疾步遠去。

  志摩獨自站在街頭,看著月光下蒼白的路像一條長河,在寂寞地流逝。今晚,徽徽特別激動,他有點困惑。可是,在困惑中,他又似乎看見了她心靈上的一種變化。

  他歎了一口氣,不免有點沮喪。

  回到家裡,幼儀還沒有入睡,躺在床上翻閱一本她從中國帶來的「本衙藏版本」《紅樓夢》。這部書她百看不厭。她的眼睛裡似乎有一點哀怨,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志摩想說什麼,終於也沒有說。

  躺在床上,志摩想了很多。他突然感到自己是多麼的不幸。

  看看身邊熟睡的幼儀,感到她也是多麼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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