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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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九) 第二天,志摩又到林家去了。 哪兒吸引他,他就一個勁兒地往哪兒跑。 幼儀不干涉他的行動。他也從不考慮自己行動的影響。 「雙栝老人」林宗孟以長輩的慈愛和摯友的熱情歡迎他。這是一位歷經宦海浮沉、厭倦政態詭變的長者;他看透了軍閥弄權的惡政,只想回復自己書生逸土的生涯,就棄官離鄉,邀游四海,一年前攜同他的「唯一知己」、十七歲的女兒林徽音,到英國小住,演說講學,傳播華夏文化。 跟這位妙理橫生、充滿活力,毫不嬌揉、談鋒銳健,最能理解青年、精于文學藝術的忘年老友以及天份極高、才華卓異,他讀詩書。 感情細膩的少女作傾心長談,對志摩來說,真是一種陶冶長進的良機和莫大的精神享受。一天,兩天,三天,四天,接連數天,志摩在 林家的客廳裡度過了幾個終生難忘的夜晚,他只感到自己的心智像經春霖潤燒的嫩筍,拔節而上,直入人生真諦的奧堂。而且,幾天,只有幾天,他已跟徽音熟悉得、接近得、相知得就像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友伴了。 星期一下午,上完一節課後,他又興沖沖地趕到林家。剛步入客廳,他一眼看到坐在沙發裡的白發現須的狄更生。 「噢,志摩來了!介紹一下:狄更生先生,劍橋大學王家學院的學術委員。」林宗孟站起來,用純熟的英語對志摩說。 志摩上前一步,優雅地向狄更生深深一鞠躬。 「這就是徐志摩,我的可愛的小朋友。」 狄更生站起來,滿臉堆笑,向志摩伸出手。「認識你很高興。 林先生最喜歡談的話題也許就是關於小朋友徐志摩了。」 志摩雙眼放光,雙手緊握狄更生的手。「我會永遠記住今天這個時刻。我相信它對我的一生將產生重要影響。」 「呵,多妙的辭令!」狄更生眨著眼睛,轉向林宗孟,「如果它不僅僅是對我的奉承的話。」 「志摩是個真誠的孩子。他是您的崇拜者。」 「真的嗎?那麼,你就是我生平所擁有的第一個和唯一的崇拜者!」狄更生又一次跟志摩握手。 那種用特有的詼諧形式表述出來的謙遜,是英國學者的典型風範,這位志摩深為傾倒。他用同樣流暢、純正的英語答道:「那是因為您站得太高,看不到塵寰向您頂禮膜拜的芸芸眾生。用我們中國的話來說,是仰之彌高。」 「但是,孩子,不要把人當神。」狄更生收起笑容,伸出一個手指,做了一個警告的動作,「我們心中唯一的神應該是我們終生孜孜不倦尋求的真理。」 「但是,人們也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崇拜引導我仍接近真理的人。」志摩又說。 「好啦!會見儀式到此結束!」坐在寬闊的橡木窗臺上的徽音縱身跳了下來,給志摩倒好茶,又端上一份草莓和餅乾,「請用茶!」說完,又坐回到窗臺上去了。 喝茶,是英國社交生活中的一個重要項目。每天下午,幾乎所有上層社會的紳士和太太、小姐,都在自己家裡或朋友家裡喝茶。 茶是媒介,依靠它,交換見解、信息,增進瞭解、友誼。 「徐兄,您沒有聽到,剛才狄更生伯伯在大談帽子呢。」徽音笑著說,「真是帽子的哲學,哲學的帽子!」 「我剛才說,我非常欣賞中國的那種圓頂小帽,」狄更生興致勃勃地對志摩說,「西方人的帽子千態百姿,竭盡怪異之能事,但它們都是裝飾,是遮掩愚蠢的腦袋和醜陋的面孔的裝飾品。你們的圓頂小帽,那麼單純,樸實,一到頭上,人的性格、氣質、精神就完全呈現出來了。從帽子上,我也能看出東西方文明的不同性質。你們的孔子、孟子的學說要比亞裡士多德、洛克、黑格爾的深奧得多,樸素得多,實際得多。」 「狄更生先生也許是當代最崇尚華夏文明的歐洲學者了。可是,我國幾千年的文化遺產中有它頹廢、衰敗的一面。我在此間的幾次講演中從來不諱言這一觀點。」 「這個觀點還值得進一步探討,」狄更生沉思地用手指輕叩,額頭,「頹廢,是心理和精神的形態之一種,如果它獲得了精妙絕倫的表現形式,就不能說它不是不朽的。」 「然而它終究不是推進歷史的積極動力。」林宗孟說。 「您是正確的。可是,您不是指時代價值而言,而是指歷史功用而言了。」 「瞧!一個頭頂牛奶罐的姑娘,身材多麼窈窕啊,走路姿態美極了!」徽音插進來說。她不希望爸爸和狄更生伯伯吵起來,尤其是今天。他們經常爭得面紅耳赤,雖然他們是極為投契的好朋友。 志摩放下茶杯。「狄更生先生,上次去中國,可曾收集幾項您喜愛的中國帽子?」 「收集了,帶回來好幾項呢,可是一到倫敦,就被朋友們要去了,他們都愛不釋手。一位老伯爵甚至戴了它去參加舞會。我自己卻一項也沒有了。」 「我寫信回去,讓家裡給您寄幾項來。」 「謝謝。請預先接受我最誠摯的謝意。」 「啊,這輛汽車好像是上一世紀的,真好玩!」徽音對著窗外喊道,又轉過頭來,「狄更生伯伯,徐兄送您中國帽子,您該回贈他一項英國帽子吧。」 「高頂禮帽,法藍絨便帽,還是嵌金絲睡帽?」 「我代他回答,」徽音搶著說,「他要黑色的方帽子。」 「哦,是這樣!志摩先生,我想給您一個提議。」狄更生用他那炯炯的雙目注視著志摩,似乎直窺他的肺腑。 「謝謝。我多麼願意聆聽先生的導引。」 「我要說的是:您是一個詩人。」 「啊!您也這樣說!美國的漢金斯教授也這樣說過!」志摩擊掌驚呼道,「可是,這不會是一種調侃吧?我可是連一行詩也沒有寫過呢。」 「您雖然沒有寫過詩,但您卻詩趣橫溢。」 「氣質是詩,談吐是詩,舉動是詩,連呼吸也是詩……」徽音調皮地甩動著雙腿說。 「徽徽!」宗益笑嗔道:「不要淘氣!」 「志摩先生,我看,您不必再在跟你的氣質性格不合的政治經濟學上浪費精力了!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想介紹您去牛津或劍橋學文學。你將在那古老、莊嚴、肅穆、深沉的氛圍中真正找到和認識自我,看到人類又明變遷、發展在一些偉大的心靈上的折光……不當的抉擇是人生的莫大錯誤。」 「哦……」志摩抬起頭,雙眼似乎穿過了牆上的壁爐注視著遙遠的地方,「……到了倫敦,我的確感到政治經濟學踉我的氣質天性是格格不入的,就像歐美的政治思想和改造社會的方案之于國的政局現狀那樣地格格不入……這樣學下去,也很難有所成就……」說著,他起身在室內踱起步來,「自從認識了西瀅和徽徽,我接觸了英國文學,說也奇怪,我發覺自己就像溶質遇到了特定的溶解液,全身心都溶融在其中了……」 「喲!我可沒有用角匙把你像粉末似地一匙一匙投進液體裡去……」徽音用著優美動聽的英語說道。突然,她又轉身對著窗外人聲喊著:「格林!給我那一束紫羅蘭,就放在門廓裡好了!」邊說,邊掏出兩個便士扔了下去。 「徽徽,安靜點!」宗孟又開腔了,語氣中憐愛多於呵責。 「好吧!去牛津或劍橋!讀文學!」志摩突然停步,決然說,「不過,這要辜負爸爸的一片苦心了。也罷,『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爸爸總能原諒我的!但是,牛津……劍橋……我都很陌生,不知哪一所學校更合適?」 「去劍橋吧!Cambridge,多悅耳的名字!拜倫的母校呵!那是個出詩人的地方!」徽音伸出雙臂,像朗誦似地高呼。 「好!去劍橋!去劍橋!Cahanbridge!拜倫的母校!」志摩手舞足蹈,長袍的下擺飄拂起來,活像一個第一次見到耶路撒冷聖殿尖頂的基督教徒。 他向徽音望去。她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彩,還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召喚力。 志摩的眼睛濕潤了。 徽音輕輕跳下窗臺,在鋼琴前坐下,彈起了瓦格納的樂曲《霧國的指環》。琴聲輕輕的,柔柔的,在他們三人的談話聲裡蕩漾著。 直到談話結束,她沒有再說一句話。 狄更生和志摩告辭了。林氏父女送到門口。徽音乘父親和狄更生握手時,很快地悄聲對志摩說:「星期三晚上六時,在詩籍鋪等我。」 沒等志摩答話,她向狄更生行了個屈膝禮,就徑直走進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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