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1.(五)

  一九一八年八月下旬,「南京號」客輪在太平洋上航行,向美洲駛去。

  天還未亮,同船赴美的中學同窗董任堅、劉叔和都在酣睡,徐章序從二等艙房走到甲板上,憑欄遠眺。夜色茫茫,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到輪船單調的破浪聲。

  他幾乎徹夜未眠,奮筆寫就《啟行赴美文》。文章完了。心胸間的感情依然激蕩不已,毫無睡意,出來等看日出。

  夜悄悄地消褪。雖然還是黑暗一片,但已有濃淡之分,影影綽綽地看得出天、海、島嶼和其它船隻。顏色不斷地在變化著:深灰、淡灰、黛青。黎明來了,可是,天陰沉沉的,還飄浮著白霧。看樣子,今天太陽不會出來了。

  大海也不滿意這樣的天氣,發怒了,胸膛不停的起伏。

  章序愛高天,也愛大海;愛天的寧靜和深邃,愛海的潛力和雄偉。他的性靈常常飛人雲宇翱翔,他的熱血卻如海濤洶湧。

  幾千年文明古國,推翻了皇帝,就像揭開了華麗的錦袍,露出那滿身的瘡痍。袁氏稱帝、張勳復辟、大總統像走馬燈裡的人頭,老百姓還是啼饑號寒:有人痛心疾首,有人大聲呐喊,有人拋頭顱灑熱血。真正的出路何在呢?

  買槎出海,到國外去尋覓。離家前夕,父親與他作了一次長談。

  「……要使中國富強起來,只有興辦實業。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要把硤石變成南通,像張季直那樣振興地方,發展交通。蠶絲廠。

  布廠、電燈廠,花費了我畢生的心血;為了讓滬杭鐵路東灣通過硤石,與頑固豪紳抗爭了多少年……我疲倦了,我老了,鬚眉如湯,幹成的這點事與心中的願望相差太遠了。我知道,我背後的辮子雖然早就剪掉了,實際上,卻有一根無形的巨大的辮子永遠拖在腦後,沉甸甸的,使我撒不出手,邁不開腿。我始終是個半新半舊的人。有許多事情,我不懂,這輩子也弄不明白。你去,你去西洋,替我弄明道理,把這道理搬到自己國家來,大幹一番,將破石辦得像外國的城市那樣……」

  父親想用自己的話點燃兒子的熱情,使他確立繼承父業的志向;哪知,兒子有著更大的野心,他要做中國的漢密爾頓(Hamil-ton)——華盛頓的財政秘書——橫跨政治、金融兩界。

  祖母何太夫人親自冒暑送孫兒來到滬濱,訓勉交加;親友相聚餞別,慰誨殷勤。他知道在自己的肩上負著眾多的期望。孤獨地漂浮在茫茫海上,夜不能寐,披衣握管,也算對天對地對人對己的表白和激勵。

  晨風吹拂,他解開衣領,拍打長欄,吟誦文中的句子:「……恥德業之不立,追恤斯須之辛苦,悼邦國之殄瘁,敢戀晨昏之小節,劉子舞劍,良有以也;祖生擊楫,豈徒然哉……而今日之事,吾屬青年,實負其責,勿以地大物博,妄自誇誕,往昔不可追,來者猶可諫。

  夫朝野之醉生夢死,固足自亡絕,而況他人之魚肉我耶?志摩滿懷悽愴,不覺其言之冗而氣之激,瞻彼弁髦,恕如鑄兮。有不得不一吐其愚以商榷于我請先進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會之惡流,幾何不喪其所操,而人醉生夢死之途,此其自為悲憐不暇,故益自奮勉,將捆捆溫溫,致其忠誠,以踐今日之言,幸而有成,亦聽以答請先生期望之心于萬一也。」

  愈念愈激動,幾乎是擊節高唱了。這個怪異的行徑,不免招來驚奇的目光,可是他卻毫不介意。緊猛的海上晨風把他的頭髮吹得淩飛亂舞,他卻感到一種豪邁的氣概和激揚的情緒。他沒有注意到,在幾個華人和洋人的背後,有一雙圓圓的靈活的眼睛正在注視著他。

  過了一會,那雙眼睛出現在他的面前。章序見他那軒昂的器宇、富有女性氣質的秀麗的臉龐、聰穎的眼神……心裡一動:「這位……?

  「這位仁兄意氣奮發,激蕩人心。請問首姓大名?」

  「我姓徐……本名章序,現在易名叫徐志摩……」他有點意外,又很高興,目不轉睛地望著面前這個看上去比自己老成很多的美男子,「……家父說,我幼時,遇到過一位法名志恢的高增,他伸手在我頭上前前後後摸了幾遍說:此兒將來必成大器。於是父親就替我改名為志摩,大概不外乎討個吉利,圖個應驗的用意吧……」說罷,志摩仰天聳肩哈哈大笑,接著,又伸手扶扶眼鏡,「喔,你兄長呢?我只顧自說自話,忘記請教了……」

  「小弟姓汪,名精衛——」

  圓眼睛的話還沒說完,志摩慌不迭地抱拳作揖:「啊,原來就是兆銘先生,志摩失敬了!」

  「志摩兄隻身赴美,想必是去讀書?」

  「正是!」志摩興奮地說,「我想好好學點社會學、經濟學,回國來發展實業,使國計民生得以振興!」

  「壯志可嘉。」汪精衛點著頭說,「志摩兄文采斐然,好功底呀,敢問是從哪裡畢業?」

  「小弟前年在天津北洋大學預科修業,去年到北大……最近人費新會梁任公門下……」

  志摩是個直肚腸,別人問話,他只知道實答;不過,這樣一來,倒使汪精衛對他更加刮目相看了。「原來足下是任公老夫子的高足!怪不很呢,我想,這麼輕的年紀,哪能寫出這樣一手佳妙的文字……」

  「過獎了。志摩為文,不過是直抒胸臆而已,於筆法二字實在是極為生疏的。先生也去美國?」

  「是的。」汪精衛忽然皺起眉頭,喟歎一聲,「在國內我實在度日如年。自辛亥以來,政局動盪,令人悵惆。中山先生雖然在粵組織了軍政府,但實力卻難與段棋瑞等輩抗衡。革命前途,仍然茫茫

  「汪先生何必要從政呢?帝制崩潰,汪先生對於締造共和是有功的。現在既對革命前途缺乏信心,何不急流勇退,做做學問,吟吟詩,豈不妙哉?」

  汪精衛微微一笑。「志摩兄也知道我喜歡吟詩?」

  「汪先生詩名遠揚海內,高於政聲,誰人不知?」

  靈活的圓眼睛往志摩臉上一掃。「唉,你老弟也勸我不要從政。馬君武對我說過:你要從政,當心將來死無葬身之地……我汪某……實在是個不矜名節的利祿場中人……我看,你,風清貌逸,英氣逼人,倒是個文人之材!」

  志摩瞼紅了。「我……哪裡……我家裡是毫無書香之氣的……我本人,也志不於此……」

  「志摩兄,到我船艙裡去一坐如何?我們再暢談一番……不妨一起吃早餐吧!」

  「好!」志摩快活極了,手舞足蹈地說,「我去喚任堅一起來談。

  他是我在杭州一中裡的同班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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