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石評梅傳 | 上頁 下頁
八九


  「先生!」評梅喊一聲。

  魯迅從沉思中醒來,扭頭看看,說:「噢,評梅,你也來了。」

  「是的,先生。」

  評梅應答著,走到魯迅跟前,恭恭敬敬地行個鞠躬禮。她是魯迅的學生。她在女師的前身女高師讀書這幾年,凡是魯迅先生授課,評梅從來不漏,總是要聽的。她仰慕先生淵博的才學,敬重先生高尚正直的人格。

  特別是去年女師大風潮,魯迅先生堅決站在學生一邊。甚至學生被劉百昭率領男女武將趕出學校,在北京西城宮門口南小街宗帽胡同租了幾間房子,魯迅還義務去給她們教課。評梅對魯迅先生更加崇敬。

  劉和珍本來是英語系的學生,但是只要是魯迅先生去宗帽胡同授課,她也一定要去聽。魯迅編輯出版的《莽原》週刊,從去年4月24日創刊,到11月17日停刊,銷行並不好。但是劉和珍和評梅、小鹿她們一樣,預訂了全年的《莽原》。

  「先生,」評梅說,「和珍生前特別喜愛先生的文章,敬重先生的為人。和珍遇害,先生不準備寫點什麼嗎?」

  魯迅沒有接著評梅的話岔兒,他只是說:「前幾天,我讀了《京報副刊》上你的那篇《血屍》,寫得蠻好!」

  「先生過獎了。」評梅真誠地謙和地說。

  「不過,」魯迅沉思了一會兒,說道,「不過,《婦女週刊》過去缺少這樣的議論,如果以後多發表些這樣的議論,就更好。」

  評梅頷首:「先生,我一定遵照您的教誨去做,努力把『婦周』辦好。」

  停了一會兒,評梅又說:「陳西瀅配合段政府的屠殺,已經操起了軟刀子!先生,您還是為和珍寫點兒什麼罷!」

  ①陳西瀅(1896~1970)江蘇無錫人。名源,字通伯,筆名西瀅。1912年留學英國。1922年回國任北大教授,與徐志摩成立新月社,與胡適等創辦《現代評論》。1943年長居英國倫敦。曾任中國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常駐代表。著有《西瀅閒話》等。

  魯迅沉默了一陣子,說:「評梅,剛才我遇見教育系的一個學生程毅志君,她也是這麼問過我的。我告訴她還沒有寫。可我一定是要寫的!」

  他仰面觀天,深深地歎了口氣:「這是民國以來最黑暗的日子!我是不能沉默的!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慘像,已使我目不忍睹;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論調,使我覺得悲哀!」

  魯迅說到這兒,突然打住話頭兒,沉思了一會兒,冷丁轉過臉來,對評梅說道:「評梅,你還應該寫!」

  評梅說:「先生,我一定要寫!我一定不辜負先生的教導!」

  追悼會開始了。評梅伴著魯迅先生,走進了大禮堂。

  「三·一八」慘案的第二天,段祺瑞的執政府就發表公告,誣陷「三·一八」是李大釗等人「假借共產黨學說,嘯聚群眾,屢肇事端,闖襲執政府」,遂下令通緝,「著京內外一體嚴拿,盡法懲辦」。

  李大釗和他領導的國民黨北京執行部,由翠花胡同8號,秘密轉移到東交民巷蘇聯大使館內西院舊俄國兵營28號。中共北方區執委的一些負責同志,和國民黨北京執行部的一些同志,也轉入了蘇聯大使館裡。

  4月9日,國民軍終於把段祺瑞趕下了台,但是奉軍卻步步,進逼,國民軍即將撤出北京城。在國民軍撤出北京城之前,京畿警備總司令鹿鐘麟,受馮玉祥將軍之托,曾經三次來到騾馬市大街魏染胡同的「京報」館,勸說邵飄萍離京避難。但是,邵飄萍決意不肯離開北京。

  「鹿總司令,」他說,「請代我向馮將軍致以真誠的謝意。不,過,鹿總司令,報紙是民眾的喉舌,是刺向敵人的匕首。放棄《京報》館,不就等於讓民眾變成了瞎子,放棄與敵人作戰的機會了嗎?」

  他不顧張作霖的奉軍進京後自身的安危,堅決要固守《京報》館。

  4月15號,國民軍撤出北京城。退守南口。

  於是,張作霖的奉軍進駐北京,佔領了京津一帶;於是,更加嚴重的白色恐怖,籠罩了古老的北京城。

  城裡大街小巷,貼滿了這樣的告示:宣傳赤化,主張共產,不分首從,一律死刑:

  為了保存實力,李大釗把党的許多同志調離北京。國民黨的領袖們,為了避開軍閥的刀鋒,也紛紛南下。

  奉軍在城裡四處散發傳單,說《京報》主筆邵飄萍是「盧布党」的記者,紛紛傳言要抓他。邵飄萍暫時躲進了德國醫院藏身。

  4月22早,邵飄萍聽一人叫張翰舉的說:「沒事了」!他便從暫時藏身的德國醫院,返回報館更換一則新聞。一小時後,又離開報館,坐上汽車,剛出魏染胡同往虎坊橋走,就被奉軍的密探抓去,家被查抄,報館被封閉!

  僅僅兩天以後,24日的黎明,幾輛汽車押解著邵飄萍,悄然駛往天橋刑場。一聲槍響,新聞界—代著名報人,四十歲的邵飄萍被殺害了!

  飄萍死後,外五區警察署用薄棺,草草把他埋在永定門外西城根。他的生前友好、昆曲藝人韓世昌為邵家代買了好棺材,扒出來重新入殮,靈柩停在小馬神廟。

  「五四」運動,「二七」罷工,「三·一八」慘案,飄萍以他主辦的《京報》堅決地站在工人、學生一邊,敢於說真話,敢於揭露事實真相,因此遭到了軍閥的忌恨,將飄萍置於死地!

  評寐一向欽佩邵飄萍過人的膽識和才學,得知他被殺害的消息,評梅十分悲痛!飄萍被害,飄萍的許多朋友也都躲起來了,評梅卻不顧安危,寫文章說:

  聯軍進了北京,我們更是俘虜。邵飄萍便背上
  「赤化」在天橋槍決了,《京報》從此永別!可如今我
  還是覺得:《京報》是最能反映青年思想,民眾願望的。
  可惜,思想界權威的老駱駝們,卻一隻一隻地踱進了
  東交民巷,在帝國主義的旗幟下假裝睡覺,真可憐可
  歎呢!

  那時誰都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尤其我的朋友們。我
  呢,既不死於「三·一八」的請願,又不死于聯軍的
  炸彈,更無負罪赤化槍決於天橋;尚能揮毫狂談,真
  是萬幸……人生這樣也有意思,驚風駭浪虎口餘生的
  人,的確比一生平安的人好些!

  《京報》從此永別,《京報副刊·婦女週刊》當然也成永別了!但是此時,評梅卻不甘沉默,她立即和《世界日報》聯繫,準備籌辦《世界日報》副刊:《薔薇週刊》。她不想退縮,她不怕流血!

  她現在最憎恨最鄙視的,是只能流淚,不敢流血的人!她認為這種人是最懦弱最可憐的!她堅信,「三·一八」之後,一定會有更多的人踏向革命的途程,準備好了一切去轟擊敵人!

  和珍,指示我吧,我也願將這殘餘的生命,追隨你的英魂!這不就是走君宇的路,這不就是對君宇最好的紀念嗎?

  君宇,我的良師益友,你如果活著,看到我今天這樣,看到我不再懦弱,不再無端的流淚,你一定會高興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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