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石評梅傳 | 上頁 下頁
八五


  評梅走著,想著,默默之中只有腳下積雪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響。

  突然,傳來一陣嚎陶大哭的聲音,和喇叭的長嘯哀鳴聲。評梅抬頭一看,雪幔中,依稀可見宣武門上白雪粉飾的高高城樓和下垂的流蘇,門洞裡,正走過一群模糊的人影。

  哭聲漸近,街市肅穆。

  除了正在奔跑的洋車夫,推車的小商販、行人,都躲到牆邊,和站到櫃檯外面各商號的夥計們一起,看著遠遠過來的那群送葬人。

  送葬的人群,最前面,是一個身穿紅鑼衣,頭戴紅鑼帽,手提一面大鑼的人。大鑼或快打,或亂捶,旗牌執事便按鑼聲或快或慢地行走。大概,這就是所謂「在家不聽父母話,出門但聽一聲鑼」吧?

  接著,是兩個手舉丈八長喇叭的吹鼓手,嗚嗚咽咽地吹著,使這原本悲哀的氣氛,增加了許多沉重的成份。

  在大杠的前引中,一群雇來的窮孩子,打著白雪柳和引魂幡,走在扛幡的孝子兩旁。今兒咯他們把亡魂引上西天,便能掙到一頓飽飯呢!

  在打幡的孝子前面,走著一個身背大串紙錢的人,手拿一遝紙錢,一路走,一路撒。大約,不如此行賄,不破費些買路錢,野鬼便要半路阻截亡魂,不讓上西天哩!

  幾十個杠夫,抬著一具大紅緞罩著的黑漆棺樞,緩緩地走過來。評梅見了,心中不覺一驚!春天,高君宇不正是裝在這裡給抬走的嗎?一裝進這裡,人天便永遠相隔。這裡,裝著死亡,裝著恐怖,裝著過去的歡樂,往昔的綺夢,裝著讓活著的人迴腸盪氣、牽肺掛肚的悲痛和哀傷!

  棺柩後面,是五六輛驢車,一些穿孝服的老老少少的女人們,坐在車上哭嚎。悲哀的哭聲,嗚咽的喇叭聲,混雜成送葬的哀樂,牽動著路旁雪地裡人們的心。

  評梅的心,一陣陣的顫抖。春天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哭泣著,把高君宇送到了陶然亭畔。唉!

  評梅沉浸在今天和往日的悲哀裡,低著頭,默默地朝前走去,不覺已經過了宣武門的門洞,上了護城河上的石橋。

  橋南一隊駱駝,邁著緩慢的步子走過來。清靈悠遠的駝鈴聲,在這漫天茫茫的雪地空間,鳴響著,回蕩著。

  評梅靠到橋邊,讓駱駝隊走過,然後回身望著護城河,

  護城河已經封凍,兩岸的垂柳只剩些掛滿雪串的枯枝。寒雪,疏林,駝鈴,冰河,令人平添一縷愁絲,幾許淒涼!

  也許,是剛才送葬的人群,使她聯想到春天君宇的死,勾起了她沉痛的哀傷,評梅的頭有些眩暈。她心裡有些害怕,在這空寂的茫茫雪天裡,如果昏厥倒地,只有凍僵,只有凍死!

  死了,誰還去陪伴君宇,誰還去哭君宇?她極力使自己鎮靜,別昏厥,別倒下。她扶住石橋欄杆,閉上眼,靜靜地站著,讓自己沉沉心,穩穩神兒。

  待了一陣子,當她睜開眼的時候,恰巧看見了一輛洋車走在橋上。評梅雇了車,車夫掉轉車頭,下了石橋,向南走去。

  過了一會兒,評梅好了,剛才的昏厥已經過去了。她這才發現拉她的車夫,居然是個六十開外的老人,戴個破氊帽頭兒,下面露著白髮,左腿還瘸一拐的。在風寒雪霧裡,躬著原本已經佝僂的身軀,蹣蹣跚跚地往前走著。

  評梅突然想到山城中年已古稀的老父。如果眼下拉車的是自己的父親,她也能安然地坐在上面嗎?眼下也是一個老態龍鍾的白髮老人,她怎麼忍心,讓他拉著自己這樣一個正當韶華芳齡的青年女子呢?

  評梅不覺一陣臉紅心跳,忙叫停下車,走下來。那拉車老人的臉上,顯出一種哀憐的表情,莫名其妙地看著評梅。評梅加倍地給了他車錢,嘴裡喃喃地低聲說:「對不起,對不起!老伯,您走吧,您走吧!」

  老車夫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感激的,帶著苦痛的慘笑,操起車,又蹣蹣跚跚地走了。

  砭骨的寒風刺臉,大雪仍舊不緊不慢地下著。評梅冒風踏雪,獨自往陶然亭走去。

  過了三門閣,天地一片皆白。遠遠地看見綴著雪花的大片蘆葦,猶如八月的蘆花,滿是潔白銀亮;「逍遙觴詠,其樂陶然」的陶然亭;十裡蘆花蕩畔的龍泉寺;莊嚴典雅的古刹慈悲撣林,也仿佛是白色的宮殿,白色的廟宇,白色的亭臺樓閣。

  過了小橋,已經隱約可見:大雪覆蓋下的慈悲庵高大的屋脊。陶然亭的一角紅牆,龍泉寺山門的琉璃飛簷,高聳凸出的窯台,君宇墳前的白玉劍碑,以及成片的樹林。

  往日,評梅來到這裡看到的,是黑窯廠和南下窪子四周的累累荒塚,蕭蕭蘆葦,顯出幾多淒涼,幾多可怖。如今,全都被大雪覆蓋了。大地一片皆白!

  那一堆堆的墳塋裡,不但有高視闊步、昂首赴刑場的英雄豪傑,也有蒙受屈辱、賣笑迎奸的風塵女子;不但有紅顏少女,美貌才郎,也有無家可歸、倒斃街頭的乞丐。如今,全都被大雪覆蓋了!連當年的歡愛,今日悼亡的悲哀。也都讓大雪遮蓋住了!

  眼下,沒有一個人來過,沒有一個腳印,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一片白茫茫。只有身穿黑絨旗袍、圍著雪白毛圍巾的少女,孤零零一個人,踏著迷漫無際的大雪,來到這曠野荒郊,憑弔她死去的情人。

  評梅來到君宇的墓前,把她從家裡帶來的一束紅梅,放到墓碑前的正中,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三鞠躬。然後,用她那雙涼浸浸白嫩纖細的小手,無限親切,無限哀痛地撫摸著那塊高大的石碑,撫摸著石碑上每一個字。然後,一下抱住石碑,低低地喚著君宇的名字:

  宇哥!宇哥!

  我來看你,我來伴你了!

  宇哥!我和一切冷酷殘忍的惡人一樣,是我害了你!我知道,我的千行熱淚,抵不上你的一滴血!在這冰雪彌漫、數九嚴寒的日子,我將天天采在你的墓前,深深地懺悔!

  宇哥!我知道你冷,我知道你寂寞,我來溫暖你,我來陪伴你了!

  宇哥!你生前是我生命的盾牌,靈魂的主宰,死後我陪伴你的亡靈。陪伴你看陶然亭的幽美晚霞,聽陶然亭的蘆蕩蕭蕭;陪伴你猜度陶然亭靜夜的神秘,分享陶然亭的寥闊,淒清!

  宇哥!我和你說笑,我和你擁抱,我和你相依相偎,我和你長久地親吻,我和你一起度我們生前不曾度過的甜美生活!

  宇哥!宇哥!

  一滴滴的熱淚,一聲聲的哀泣,融匯在一起,滴落在高君宇的墳頭,把墓碑前的雪地,化成了兩個深深的雪坑。

  哦,紛紛揚揚的大雪,你掩埋了幢幢房屋,你掩埋了座座,墳塋,你掩埋了一切美的,你也掩埋了一切醜的!哦,大雪,你把我這罪惡的使者也掩埋了吧!掩埋在這荒郊墳塋裡,陪伴我的宇哥!

  雪停了。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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