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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君宇,你也許想不到,你如慧星般迅忽短促的
  生命,你如閃電般壯麗輝煌的人生,你的英雄俠骨,你
  的兒女柔情,終於在我的靈魂裡得到了輝映!你生前
  希望於我的,你沒有看到,你死後我做到了!
  你想不到,在你死後卻激勵著我這樣,一個柔弱
  的少女,去尋覓你遺下的足痕,去追隨你走過的路:這
  就是我追求到的真實的生命!

  君宇,你生前沒有得到的。我將使你死後獲得。你
  我都是信仰愛情專一、有永久性的青年。我願在一個
  杯裡沉醉,在一個夢裡不醒!
  假如我的希望化作了灰,我便將這灰包裹我的一
  生。至死不悔;假如我的希望跌落在深澗,我願我的
  心化作月亮,永久不離地照著這深澗;假如我的希望
  陷進了墳墓,我願我的靈魂化作你墳頭的松柏,永世
  伴你青翠不凋!

  第三十七章

  在人們沉睡的時候,大雪已經悄悄地把古城披蓋起來。屋頂、樹枝,一切都是白色,仿佛粉裝玉琢的一般。

  天光微明,石評梅從夢中醒來。

  今天是禮拜日,本來可以貪睡一會兒,但她睡不著,躺不住。自從高君宇死後,她每個禮拜天,必然要到陶然亭畔高君宇墓前,去哭君宇。從不遺漏一次!

  評梅一起床,走到窗前,拉開窗帷,呀!大雪正紛紛揚揚,下個不停。

  爐火已經上來,屋裡溫暖如春。雪天,假日,可以在爐旁與知心朋友談天說地;可以與情侶談情說愛;可以逗著嬌兒玩耍;可以沏上香茶一杯,手裡織著毛活,膝上放著本開打的《精神與愛的女神》,邊織邊看。

  可是,評梅倚在窗旁,望著外面紛飛的大雪卻想著荒郊野外的君宇。禮拜天,是她憑弔君宇的日子,她必須去!即使雪再大,天再冷!

  她想起秋天楓葉正紅的時節,秋風秋雨驚醒了她的秋夢,他去陶然亭哭君宇的情景。

  那天,她掌著傘,坐在錦秋墩的山坡上,久久地不想離去。僅僅是兩年前,高君宇是把他的愛,寫在紅葉上寄給她的。今天,葉正紅、秋將去,她回贈給君宇什麼呢?當然不是高曠的秋野,不是清爽的秋雲,不是冷澀的秋月,不是幽寒的秋林,不是美豔的秋菊,不是凜冽的秋風。

  不!不是這些!

  她要回贈的,還應該是紅葉,是包裹著一顆鮮紅的、躍動的心的紅葉!她要把思念,把悼亡,把懺悔,都寄託在紅葉裡,回贈君宇!

  坐在錦秋墩山坡上的評梅,兩眼傾向前方,木然呆坐,凝神默想。她看著晚霞潑灑在碧水池塘的蘆葦蕩上,看著月兒照臨到孤墳野家的林間。她從細雨濛濛坐到雲散天晴,從白天坐到黃昏,從黃昏坐到星星綴滿深藍的天。她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一動不動地木然呆想。

  其實,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她的悲緒,她的靈魂,正凝聚著更深沉的哀思,更深沉的愛。這深沉的哀思和愛,在葉紅時的陶然亭畔,在她的心底裡,熔鑄成詩句,她要寫到紅葉上,她要交給征鴻,她要寄給遠逝的英魂。

  那紅葉上,有舊時的夢影、秋痕,有今日評梅的一顆哀傷悲痛的心:

  狂風刮著一陣陣緊,
  塵沙迷漫望不見人;
  我獨自來到荒郊外,
  向壘壘的塚裡,掃這座新墳。
  秋風吹得我徹骨寒,
  蘆花飛上我的襟肩,
  一步一哽咽,緣著這靜悄悄的蘆灘,
  望著那巍巍玉碑時,
  我心更淒酸!……
  聽白楊蕭瑟聲音,
  似你病損輾轉的嗚咽!
  看嫋娜迎風的垂柳,
  似你病後微步的身影:
  想起來往事歷歷猶疑夢,
  誰信,荒郊外建看你的新墳。
  ……
  只有你墳頭供著鮮花,
  黃昏時還彷徨一個青衣女郎。
  偉大的事業雖未成,
  這一頁哀史裡,你卻是多情的英雄。
  日落了,墓地更幽靜,
  一輪秋月真淒清;
  這是一幅最美的景,
  這是一控最深的情。
  在這荒郊外,新墳上,
  印下個嫋娜人影。
  狂風刮著一陣陣緊,
  塵沙迷漫不見人;
  幾次要歸去,
  又為你的孤塚淚零!
  留下這顆秋心,
  永伴你的墳瑩。

  ——葉紅時在陶然亭畔——

  ①這是評梅「葉紅時在陶然亭畔」所寫《掃墓》一詩,1925年12月20日發表在《京報副刊·婦女週刊》周年紀念特號上。這裡是節選。

  大雷,依舊在飄飄灑灑地降落。

  窗外的世界,一片皆白。

  評梅站在窗前,想著秋天去陶然亭畔掃墓的情景,望著窗外彌漫的大雪。她由這活的生動壯美的人世間,想到了郊野荒塚裡的君宇。

  大雪紛飛,地凍天寒,路斷人稀,城南荒郊,會更加冷寂。她不能讓君宇一個人孤獨寂寞,她要去陪伴他。

  評梅趕忙梳洗完,穿上一件黑平絨的皮袍,圍上一條白色毛圍巾。沒有吃飯,在林家人還沒有起床之前,便悄悄地離開家。臨走到門口,她回頭朝桌上高君宇的遺像望瞭望,心中默默地說:「君宇,等著我,我就去,我去陪伴你!」

  然後,她帶上門,離開暖烘烘的小屋,離開石頭胡同,走向白茫茫的冰天雪地裡。

  寒風苦雪,無情地撲向她身上,拍打在她的臉上。西單牌樓上,鑲著銀白的雪邊。幾個國民軍和段祺瑞執政府的軍警,正站在牌樓旁邊爭論什麼:是為上月底,在神武門前和天安門舉行的推翻段祺瑞政權示威大會引起的嗎?一個露著棉花的小乞丐,正向稀稀拉拉的行人,伸手乞討。

  「大姑,行行好吧!」見評梅走過來,小乞丐撂下拒絕施捨的「施主」,趕忙轉向評梅,「大姑,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評梅還在邊走邊沉思中。小乞丐的哀叫聲把她驚醒,她有些過意不去,趕忙掏出些錢,給了他。她囁嚅著,想說什麼,又說不出。

  唉!黯淡陰森的死城,污穢惡濁的古都。一邊是燈紅酒綠,一邊是沿街乞討;一邊是軍閥的野蠻統治,一邊是民眾的反抗;黑暗與光明,火與血,充滿了這個偉大而又衰敗的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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