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石評梅傳 | 上頁 下頁
一六


  小鹿沉不住氣了,臉兒一紅,囁嚅道:「好,好,我,我叫她去就是了。」

  小鹿趔趔趄趄跑到冰場中間。高君宇遠遠地看見她跟評梅連說帶比劃,評梅往場外瞅了瞅,便鑽出了人群,疾速往高君宇這邊滑過來。快滑到高君宇跟前時,她飛似的來了個半轉體,一個急煞車,十分灑脫,十分漂亮,穩穩地停在高君宇面前。滿面春風,笑吟吟地說道:「高君,您是特地來找我的嗎?」

  「是的。」

  「您沒有忘記我,還來看我,真叫我高興!」評梅坐到高君宇身邊,「我……真的,我真高興。」

  高君宇說:「哪能忘呢!」

  「謝謝!」看得出,評梅有些激動,她是出於真心地感謝,「謝謝,朋友!真的,我真的感謝你來看我,朋友!」

  在她現在這樣痛苦的心情下,恰巧她的同鄉來看望她,她的確很激動而且感謝君宇。啊。上帝,他來的多麼及時!況且,君宇穩健持重,思想深沉。和他在一起,你總會感覺到一種力量。

  趁小鹿去更衣室的時候,君宇問評梅玩得好不好,評梅張開雙臂,興奮地說,她玩得開心極了,快活極了!

  高君宇陰沉下臉來:「天天來滑冰嗎?」

  「不,偶一為之。」

  高君宇點著頭,訕笑道:「從一月十八。到現在,十幾天,一天不漏,也是偶一為之嗎?」

  評梅一楞,轉過臉來看著他,能有好長一會兒工夫,又慢慢地垂下眼睛:「你怎麼知道的?」

  「我天天都來欣賞你滑冰啊!」

  「那,為什麼你今天才露面?」

  「朋友,我不願意看著你這樣繼續消沉下去。」

  「消沉?」評梅有些愕然。

  「是的,消沉!」高君宇毫不含混地說,「用在人前的歡樂,來掩蓋自己內心的痛苦,至少是軟弱的表現。」

  評梅愈發感到愕然。

  「朋友,」君宇說,他的語調是誠懇的,他的心情也是誠懇的,「朋友,在極度的痛苦當中,逃到北海冰場上,尋求暫時的暈醉,一時的刺激,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做法!」

  評梅更加愕然。

  這些天來,她自認為掩飾得十分巧妙,十分隱蔽。除了小鹿和廬隱這兩個知心的朋友而外,沒有一個人能識破她。可今天,高君宇,這個目光敏銳的人,卻一語破的!而且,十分準確!

  她真的有些驚愕了!

  「你真討厭!」她白了他一眼,神情憤忿的。

  高君宇一笑:「不,你是因為我的敏銳,而有些驚愕!」

  評梅垂下了頭,寂然半晌,才低聲說:「唉!朋友,你為什麼要來找我?你為什麼要闖入我心靈的苦海裡,自尋煩惱呢?」

  「我說過,我不願意朋友沉淪在苦海裡。」

  評梅的兩眼浮現出柔和的感激之情,不覺流下淚來。

  高君宇看看小鹿從更衣室的方向遠遠地走過來,輕聲地說:「別哭,小鹿來了。」

  小鹿換好了鞋,跑過來。

  評梅偷偷擦了一把淚水,從椅子上站起來,笑著讓小鹿陪陪高君宇,她去換鞋。

  待評梅換好鞋,穿著大衣,圍著長長的圍巾悒悒地走過來的時候,小鹿告訴她,說高君宇要請她們到中央公園「來今雨軒」去喝酒,評梅不想去,可小鹿死活拖著她,無奈評梅只好奉陪。

  三個人,從北池子北口,往南,出南口,往西,經過天安門,買了門票,進了中央公園。過了「公理戰勝」牌坊,兩旁古槐鵠立,松柏蒼翠。紫色的古藤,纏繞在千年古柏上。若在花開的夏秋之交,這裡,會比冬日更有清幽古雅的情趣。

  「來今雨軒」,在內壇牆的東南角,大廳五間,四面出廊。小鹿剛來北京沒有幾個月,對什麼都感覺新鮮。她仰臉觀看「來今雨軒」幾個字。怪!名勝古跡,這個軒那個亭,多是三個字的,這裡卻是四個字的。小鹿問評梅,評梅沒理她。又問君宇,君宇告訴她:記得唐朝大詩人杜甫,一度被唐玄宗賞識,很有做官的希望。於是,人們便爭先恐後和杜甫交往,一時間真是門庭若市。後來杜甫做官的消息沉寂了,人們就不再和他來往了。於是,又門前冷落了。杜甫當時閒居長安,貧病交加,一位姓魏的朋友冒雨去看望他,他很有感慨,便寫了一首詩表示感謝。詩前有個小序,序曰:「秋,杜子臥病長安旅次,多雨生魚,青苔及榻。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舊雨」,是指舊朋友;「今雨」,是指新朋友。1915年修建這個「來今雨軒」的時候,是有相識的新舊朋友都來歡聚一堂的意思。

  評梅聽了,默不作聲。心想:他請我們到這來,大概也有這個含義吧?也許還有更深一層意思?——我是杜甫,他就是那個姓魏的朋友囉?她不由得在心中冷笑了一下。

  小鹿聽罷,笑道:「高君,我是梅姐的『舊雨』,那是沒的說了。你哪?你是梅姐的『舊雨』,還是『今雨』?」

  君宇說:「是『今雨』,也是『舊雨』。」

  小鹿說:「所以,咱們必得到這來歡聚一下,才名副其實嘍?」

  高君宇笑笑:「你很聰明。」

  說完,他看看評梅,評梅似乎並末注意聽,也沒看他一眼,仍舊沉悶不語。

  進了餐廳裡,高君宇點了些酒菜。這時,一個賣報人,背著裝報紙的布袋,手裡擎著一疊報紙走過來,放到他們面前,一聲不吭,從布袋裡再取出一疊擎著,自顧離去,到別的餐桌轉去。那疊報紙裡,除了北京出版的《京報》、《晨報》、《世界日報》等,還有上海的《申報》、《新聞報》,以及天津的《益世報》。

  評梅仍舊抑鬱不樂,從她悵惘茫然的眼神中,可以感覺到她內心的苦悶和悲哀。她還是不說話,只把那疊報紙拿起來翻著,看著。

  小鹿的嘴,閒不住。

  「高兄!」工夫不大,「君」字變成了「兄」字,顯然,這親近多了,仿佛「舊雨」一般。

  「高兄,看您這穩當勁兒,小時候一定挺老實的吧?」她說。

  高君宇笑笑:「不,一點也不老實!只是有點傻。當地一些人,管我叫『二尕漢』,也就是傻小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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