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三毛(5)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三毛中期創作的第四個特點,是語言形象生動、活潑通俗,幽默詼諧。如用「毒熱的太陽像火山的岩漿一樣流瀉下來」來形容沙漠酷熱的正午。同時寫雨卻從不同角度來描繪:通過觸覺,寫稀稀落落的雨「打在身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通過視覺,用「終於成了一道水簾,便什麼也看不見了」來形容雨越下越大;通過聽覺,把沙漠的雨寫得那麼恐怖:「雨滴重重地敲打在天棚上……」不僅如此,三毛還根據作品的內容和刻畫人物、表現主題的需要,選用適應作者的心情和引起讀者思想情緒共鳴的語調語句,如形容隔壁女同學對異性的熱情和對同性的冷漠:「冰島來的女人,果然是冰冷的……她只對男同學講話,對我,從第一眼就討厭了。」「我這個冰山似的芳鄰,對男朋友可是一見即化」。而《大鬍子和我》的開頭,更是詼諧成趣:

  結婚以前,大鬍子問過我一句很奇怪的話:「你要一個賺多
  少錢的丈夫?」我說:「看得不順眼的話,千萬富翁也不嫁;看得中
  意,億萬富翁也嫁。」
  「說來說去,你總是想嫁有錢的。」
  「也有例外的時候。」我歎了口氣。
  「如果是我呢?」他很自然地問。
  「那就只要吃得飽的錢就夠了」。
  他思索了一下,又問:「你吃得多嗎?」
  我十分小心地回答:「不多不多,以後還可以少吃一點。」
  就這幾句話,我就成了大鬍子荷西的太太。

  當然,事實上決不可能僅僅因為這幾句對話就決定了她的終身大事。但這些幽默的對話,這個詼諧的語調,卻把一對早已深深相愛而且即將結婚的青年人幸福的心情,開朗的性格、俏皮的神態表露得何等鮮活生動!

  這種幽默的語言,詼諧的語調,在《瑪黛拉遊記》也比比皆是。如對「殯儀館酒吧」戲濾的描寫,「我」吃「瑪黛拉鄉村肉串」鬧劇場面的描述,等等。但她的筆調也有非常嚴肅的時候。如《哭泣的駱駝》,開頭結尾的語調是那樣沉重,那麼憂鬱,簡直字字都滴著血和淚。《不死鳥》、《背影》、《夢裡花落知多少》、《離鄉回鄉》等篇,寫的是荷西逝世以後的種種,隨著感情的哀痛、憂傷,文章的語調也就變得淒婉、纏綿。此外,一些古典詩詞的自然引用,也使作品生色不少:

  生命的過程,無論是陽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嘗嘗是什
  麼滋味,才不枉來世上這麼一遭啊!(其實,青菜豆腐都嘗不到。)
  沒有什麼了不起,這世上,能看到——「長河落日圓,大漠荒
  煙直」的幸運兒又有幾個如我?(沒有長河,煙也不是直的。)
  再想——「古道西風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一這
  個意境裡,是框得上我了。(也沒有瘦馬,有瘦駝。)
  ——《白手起家》

  當然,三毛中期的作品也不是沒有缺點的。我認為,主要缺點是她的筆力有時候太宣揚自己了。如散文《溫柔的夜》只是表現「我」對流浪漢的同情和資助;《搭車客》也是寫「我」對沙漠行人的恩惠;《相逢何必曾相識》則詳敘「我」如何善待日本小商人莫裡等等。作者為什麼要處處表現自己的仁慈和愛心?這當然與她寫作家宗旨分不開的。三毛曾說:「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兩極對話——沈君和三毛》)三毛信奉基督教,她認為宣揚仁慈、博愛、人道,是她的本份工作。固然,在人欲橫流的西方社會裡,作者能拋棄世俗的等級觀念,給貧苦無助者以同情和資助,是難能可貴的。但是,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作家,如果能在作品中指出他們之所以貧困的社會原因,豈不比一般的樂善好施、普渡眾生(能普渡嗎?)更有積極意義?至於個別作品敘寫鬼怪、巫術,則顯得陰森,空泛而縹緲。從藝術技巧來說,三毛的中期作品雖不乏精心佳構,但也有平鋪直敘而少跌宕搖曳之作。所有這些,都不能不影響作品概括生活的深度和廣度。

  三

  三毛的後期作品,指的是她離開撒哈拉以後的創作,大都是散文、小故事、書信及語錄式的東西,也有劇本。比起撒哈拉式的「轟動」,這些作品就顯得平淡無奇了。豈止內容平淡無奇,甚至有錯誤的,在藝術技巧上也遜色不少。這又一次證明,藝術是生活的反映,而且在藝術上必須精益求精,才能深刻地反映生活。

  這一切首先反映在遊記《萬水平山走遍》這本書裡,這是荷西逝世後三毛應《聯合報》之邀寫的遊記,本想以異國風俗人情美景的描繪吸弓贖者,造成又一種「三毛熱」,再一個「撒哈拉」,但畢竟是走馬觀花,而不是深入生活的創造,雖然也描摹了哥斯達尼加、巴拿馬、秘魯等國綺麗風光和風土人情,真實地反映了墨西哥的貧富不均,以及「強盜國家」哥倫比亞的可怕,但文字只浮在表面,深入不到讀者心裡。三毛是善於說故事的,倒是其中的《藥師的孫女——前世》、《銀湖之濱——今生》(厄瓜多爾紀行)兩篇,寫得比較生動。

  在《送你一匹馬》這本散文集中,三毛的母親在《我的女兒,大家的三毛》序文中說:「三毛現在除了在文化大學文藝組教書,每月有三個固定的專欄要寫,興趣來時又要再寫七八千字,然後每個月看完五十本書以上,剩下的時間,有排不完的講演和訪問,幾乎每天都要到清晨七點半才能入睡,早上十一點多又要起床開始另一天的忙碌,她的日子很艱難。……她的時間,被太多外務分割了,常常吃不好,睡不好,而日子無盡止地過下去,不知哪一天忙碌才會停止,這個社會太愛她了,而我們實在受不了。」作為母親,總是疼愛女兒的,如果她沒有誇大,三毛的確沒日沒夜地在工作。「三毛熱」還在熱下去。從這本散文集看來,回憶性的文章最顯得親切自然,如《驀然回首》寫的是她拜顧福生為師學畫並指導她走上文學道路的事,滿紙感恩深情。《驚夢三十年》敘憶與白先勇的友誼以及對白先勇的敬重。寫得感人的還有其中的《送你一匹馬》,也是對瓊瑤的感恩,日為在荷西死後三毛要自殺,瓊瑤「纏」了她七個小時,一直纏到她答應不自殺為上。除了這,她當然也很欣賞瓊瑤這個人和瓊瑤創造的「瓊瑤熱」———小說和電影。所以她要《送你一匹馬》「我畫的,畫一個瓊瑤騎在一匹奔馳的馬上,它跑得又快又在耐性……」其餘的篇章雖然也真實,但不是太過自我宣揚,如《野火燒不盡》、《朝陽為誰》等等。比起撒哈拉時期寫的散文來,遜色多了。至於語錄式的《隨想》,也是好壞不一,如「真正的愛情,絕對是天使的化身,一段孽緣,不過是魔鬼的玩笑」;但有些就未必正確,如「錢可以逼死英雄,錢可以買盡美女」;有的幾近廢話:「跟自己做朋友最是可靠,死纏爛打總是自己人」。《談心》集不過是三毛與三毛迷的通信集,沒有文采。《我的寶貝》述她收藏物的小故事,談不上藝術性。《鬧學記》則刻意追求戲劇作用,只讓人感到造作。《傾城》一書多寫童年回憶,是「擠出來」的故事,是為了迎合三毛迷對三毛的癡求。其中僅《傾城》一篇較為出色,它詳述了一個西柏林苦讀的女學生赴東德度假,與東德一英俊青年軍官相遇相愛又不能愛的傷心故事,寫得緊迫逼人。雖是散文,卻似小說般地人物形象鮮明,情節波浪起伏。但是比起《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駱駝》來,仍然遜色。她游大陸寫的《敦煌記》,敘人鬼對話,更使讀者覺得荒誕可笑。她很想超越自己,曾對人說她將來以陳氏家族人物故事為內容寫長篇小說,若真能如此,因為是熟悉的題材,又能運用她熟悉的寫小說的技巧,也許真能突破。可惜她放棄了熟悉的,卻改寫她並不熟悉的,犯了文學藝術上的「大忌」。歷史題材劇本《滾滾紅塵》的失敗,實是自然的結果,而且好的內容才能寫出好劇本,這是最起碼的知識,最根本的條件,可是三毛卻全心全意地投入抗戰時期中一個女作家沈女士和一個漢奸(章能才)深情相戀,至死不渝的故事。要知道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她明知章能才是汪精衛偽政府文化方面的官員,甚至他自己也對她說「我沒有靈魂」,「最厲害的漢奸就是不殺人的」,他不直接殺人,卻間接地殺害抗日志士,她卻深愛他並與他同居。抗日戰爭勝利後,章能才怕被抓,四處逃跑躲藏,後來躲在一個寡婦容生嫂嫂家,女作家追來,發現章能才與容生嫂嫂的同居關係,對這個既是漢奸又對她感情不專的男人還是愛得要死。國民黨政府逃往臺灣時,逃難人多,船票又貴又難買,她利用發國難財暴富的余老闆對她的癡情,說她願跟他一起赴台,余老闆即買了兩張船票;給她一張,她卻偷偷給了章能才,讓章逃走,自己留下。可見甘願為漢奸章能才作出任何犧牲。三毛在《人物介紹》欄裡說她是「燃燒靈魂」的代表,指的就是「愛」的燃燒,一種為愛而愛,愛情至上的「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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