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張潔(5)


  是由於社會本體日復一日地墮落?對心中上帝信仰的毀滅或拋棄?由於對這個上帝戀情的歷史慣性?雖然依然難以說清,但是你不能不承認社會變革所帶來的太多的人生悲劇體驗使人們普遍被一種「畏」苦苦折磨著——存在主義哲學家基爾凱郭爾把人們無名的世界虛無和恐懼感概括為「畏」,認為它包含著厭煩、憂慮、失望三個層次。——誰能對「畏」的世界感所激起的那些怨聲載道,那些褻瀆,那些調侃,那些揚著突發機智的黑色藍色灰色黃色的「民間幽默」無動於衷?張潔尤其不能。她肯定像許多人一樣被「畏」的世界感所籠罩。不然,她為何攜著同樣的褻瀆、調侃和雜色的民間幽默,徹底跳出了美的圈定,落在了「對抗美學」的邊緣,偏偏為自己挑選了一付醜的濾鏡?倘若你能夠欣賞此時的張潔,我敢說,這樣的接受就是一種共鳴,一種世界感的認同。

  是存在的荒誕不經逼出了現代主義的離奇古怪的惡作劇和文學遊戲,也邁出了張潔獨有的文學機智。這樣的機智使張潔再一次獲得她在文學的成年時代被一度淹沒的輝煌。《他有什麼病》以褻瀆的口吻、放任又欠節度的情緒宣洩,暴露現實人生中習以為常的行為和心理畸變。種種早已被人們司空見慣的可惡、可鄙、可悲、可笑、可怒的症象,經過一種非常態情緒的渲染,在誇張和變形之後強化了各自的性質。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處女膜在羞澀感的徹底摒棄下被丁小麗幻化出來,它大得可以「節成兩釐米見方的小塊,賣給那些丈夫不中用的女人」,「薄得讓風一吹,就呱嗒、呱嗒地響」,「保證一吹就破」,使女人能受到道德委員會的嘉獎。惡狠狠的近乎胡話般的詛咒,指控了世俗冥頑不化的處女嗜好,從反面否定了一種社會醜心理。胡立川的日記以直言不諱的內心剖露顯示出愛國知識分子現存的荒誕感。外科主任陳蓮生夢見自己變成一塊華美的奶油大蛋糕,被四周的人用又粗又長的舌頭耐心地、慢悠悠地一絲一絲、一條一條地舔沒了,他坐在公共汽車上的淌著口水昏昏欲睡的呆狀和醜態,把當今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況納入醜的感性形態的描畫中。陳麼妹面對眾人對羅曼先生《肛門與薔蔽》的講演崇拜,向那位領導世界文學新潮流的泰斗不恭的發問(如「陽痿」之類的惡語),顯然從反面強化了其中「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批判意味,使之成為以惡抗惡的挑戰或遊戲般的挑釁。

  《魚餌》中語言的潑辣、尖刻和粗俗更令人瞠目結舌。「三八」一類的淋漓咒駡,「嗅了嗅幾個臭隔肢窩」,「尋了一番花、問了一番柳」一類的惡語褻瀆,將對現實人生的否定與批判情緒置於審醜的形態之下。AB的魚鉤和BA的觀釣完全是一個超現實的故事,一場惡作劇式的人生遊戲。他們因為那些「如指蓋大小、多邊的、過渡顏色複雜得令人難以確認的,你可以說它是魚又可以說它不是魚,或隨便說它是你所希望的什麼」的魚非魚所展開的爭鬥,他們在一場惡戰後雙雙落水被魚非魚所食的結局,實則一幕抽象化的人間悲劇。張潔以對醜事物的抽象,打破了現實世界具象的秩序,擺脫了具象存在的偶然性,甚至控空了一切現實自我的內容,在一種必然律與合規律性的追求中,顯示出對現存世界的永恆觀照。只有洞悉人間的醜惡並為此而引起巨大的內心躁動的人,才有可能產生如此的具有超驗傾向的抽象衝動,並以抽象所構成的聯想整體寄託自己帶有批判和否定性質的觀世應物的世界感。從藝術史的角度看,人類抽象衝動的驅力來自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係的一種不安定感和渺小感,原始民族面對現存世界的變幻莫測,不得不在一種永恆的尋求中獲得心靈的棲息之所,正如沃林格所說:「抽象衝動則是人由外在世界引起的巨大內心不安的產物」,「他們在藝術中所覓求的獲取幸福的可能,並不在於將自身沉潛到外物中也不在於從外物中玩味自身,而在於將外在世界的單個事物中從其變化無常的虛假的偶然性中抽象出來,並用近乎抽象的形式使之永恆,通過這種方式,他們便在現象的流逝中尋得安息之所。」表現為現代藝術意志的抽象風格,自然也是現代人側身世界與醜惡人生所產生的不安定感和渺小感的結果。面對必然律和規律性的永恆中被張潔抽象出來的魚非魚,你能說自己在人際世界永遠說不清道不明、要多沒意思有多沒意思、要多複雜有多複雜,卻又使任誰也擺脫不了逃避不了,並且能將人置於絕境的無端纏繞中,比AB或BA的命運更好一些麼?你能拍著胸脯吹牛說自己不會在那個被魚非魚主宰的奇怪透頂的世界裡充當可悲的魚餌麼?你能麼?!

  《橫過馬路》則有別於《魚餌》的形而上魅力,帶著形而下的粗俗,表現為一幕幕亂哄哄的社會醜形的蒙太奇組接,仿佛一出玩世不恭的惡作劇,使人聯想起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在對浸淫於人的罪惡和人的內在生活的黑暗面的剖露中,不難發現兩者的契合,而文學更年期所特具的褻瀆情緒又使張潔比陀翁走得更遠,似乎有意通過荒唐的文學遊戲在整個人生的自我嘲諷中叫人難堪。

  張潔當屬￿「極致型」的作家,當她走到審美的極致或審醜的極致時,便有一種非她莫屬的魅力。她註定不能「中庸」,只有置身於感性形態的極致狀態下,才能真正釋放出自己的藝術天性。不管《他有什麼病》如何荒誕,不管《魚餌》如何抽象,不管《橫過馬路》如何咒駡,你均不會感到她是在現實之上強加給人一種秩序,你可以認為此時的張潔不如文學的少女時代那般「高雅」那般可愛,但是你不能不承認她對現實秩序本質的絕對忠實。既然波德萊爾可以有《惡之花》,金斯博格可以使勁「嚎叫」,高更可以以「野蠻人」為榮,凡高可以恣意「瘋狂」,張潔自然也可以背逆以往的高雅,痛痛快快地粗鄙一下。因為:現存世界原本並不那麼高雅和可愛,藝術也沒有必要一味「逃避現實」,唯美或古典到底,偏要在很不完美的世界上窺見一點完美。

  在對美的反範疇——醜的展示和表現中,蘊納著深刻的批判力。張潔以她的創作方式證明了這一點。

  5

  在長篇小說《只有一個太陽》裡,張潔繼續做著她在文學更年期那種惡作劇式的文學遊戲。這部作品再一次顯示出這位女作家對自己審醜感知力的強化,不過,這種強化並不表現為藝術手段的荒誕化或抽象化的超驗尋求,而是一種全人類眼光的投入。這裡,張潔那種處於文學更年期的世界感不僅越出了民族而指向整個人類,並且被納入嚴格的現實主義軌道。

  張潔好像是想故意同世界開玩笑,為她的長篇標了一個特別漂亮的副題——「關於一個浪漫的夢想」,卻展示了與浪漫和夢想根本無緣的世界醜相大觀。人類生存意志本質中的「原罪」,真正粉碎了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的夢想,在世界上僅有一個太陽的光照之下,中國人和老外並沒有因為人種或文化環境的巨大差異而顯示出人性陰暗層面的軌劣。張潔是從整個人類的意義上把世界的異化和荒誕感凝聚在世俗醜人生的感性描畫中,揭開了人類天性的渺小、庸俗和衣冠禽獸的本相。所有出場的人物(除了極個別的如那個毫不悲壯地淹死在國外的正統知識分子司馬南江,以及充當客串角色的莫莉小姐外),幾乎都近于丑角。那個靠著《中國當代女名人辭典》指點迷津,以「一個男兒的自由之身」的出賣為代價在中國行騙的老外,與那個耍盡性伎倆勾引洋高幹子弟菲爾的北京姐,概括的是同一種性異化的心理類型,而且這樣的異化並沒有因為洋人而變得高級,因為是中國人而顯得格外卑下;在美國旅遊勝地的所謂文化交流中心,展覽的實際上是被金錢扭曲的人類醜靈魂,狡黠貪婪的理查以文化欺騙與智慧的榨取所顯示出的人性惡,與在異域謀生的中國人——那個「拿著幾根銀針賣針灸」的從首都大醫院來進修的醫生,教刺繡的女士,以及算不得是什麼畫家卻攜著夫人前來教授中國畫和中國烹調的未來博士——尊嚴的貶值和良知的喪失,在本質上並無二致;那個由頗有些地位和身分的人組成的出國代表團在外邦的種種洋相——如逛「跳蚤市場」,看性電影,飽覽裸體浴場,以及對於包括避孕藥片在內的所有洋物件的貪欲與搜羅——實際上已經不是對具體的典型環境中典型性格的諷刺,而是對一般性的普遍國民心態的諷喻,如此的卑陋自然亦沒有因人人身分地位的差異而現出貴賤高低。也許,在張潔的眼中人類就像波德萊爾那首詩——「猶如沒有桅杆的破船,在醜惡無涯的海上飄蕩顛簸!」她便以對這醜的消化力領悟了人類生存意志本質中的「原罪」,把握了整個世界和人生的否定面,在人本性不可救藥的墮落與無可美化的醜行惡德的揭示中,寄寓自己對被「畏」所籠罩的時代的悲劇性感受。她反叛了古典浪漫的自我矇騙,背逆了正兒八經的自我拘禁,徹底釋放出自己,使我們看到的是沒有經過理想化和神聖化修飾的真實靈魂大特寫,和沒有一點點自欺的人生現實。

  這就是走進文學更年期的張潔,一個表現出深刻審醜力和出色文學機智的張潔,一個惡狠狠的、無所顧忌又淋漓盡致的張潔。在她的焦躁中含著一種看破紅塵的冷靜,那冷靜又因著失望的主宰而顯得無可奈何。因此,不管此時的張潔如何咬牙切齒、慷慨激昂,如何惡語中傷、玩世不恭,也掩飾不住她內在的悲哀。她在這一時期的作品既是悲劇性的喜劇,又是喜劇性的悲劇,或者乾脆是既悲又喜的惡作劇。而這正是現代主義文學的一種品質。

  這之後,張潔的短篇小說《最後的高度》卻以一種令人意外的平和心境一掃彌漫于其文學更年期的焦躁和怪癖,作品所表現出的對於「衰老和死亡的悟徹,對於人性人情的冷漠和人生孤獨處境的寬容與麻木,使人感到一種人經過大惡大痛大苦大悲之後的超度。張潔的心態似乎也伴隨著那平和那悟徹那麻木衰老了。它是否預示著張潔世界感變化的再一次風格轉型的境界?

  對於張潔,最後的高度在哪兒呢?

  張潔:對母親的共生固戀

  ——一種文學之惡的探源

  時光經歷了許多波折,終於滑進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

  令人尷尬的是,它展示在我們面前的那種商品經濟大潮對社會生活和各個階層巨大衝擊的奔馳般速度。在這種奔馳面前,文學仿佛是落伍的馬車,在一條越來越冷寂的人間小路上慢慢行走。昔日文學轟動的種種輝煌已為近乎名落孫山的沮喪所取代。清貧和寂寞之下,誰還願意繼續駕著太古老的文學馬車在世紀末的路上讓自家獨守空名永遠也富不起來呢?

  於是,便有了一些告離文學後下海的燦爛,也有了顯得幾許悲壯的文學貞操的執守。

  或許這個時代對於我們最大的寬容和放縱就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有選擇的充分自由,你可以下海體會燦爛,也可以站在海邊流連往返卻不完全跳下去,更可以根本不為之所動,讓自己貞操起來或繼續貞操下去。總之,在這方面你有優越的自由。已經沒有什麼權威的價值尺度限定你,只有一個真正的價值信賴、真正的尺度在你自己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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