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張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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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否相信,無論是誰,只要他有自己心中的上帝,那個上帝實在不那麼容易死去。然而,宗教般信仰靈光的暗淡,會使人們不甘於詩情畫意的迷惑與陶醉,而對自身和世界的審視更富於現實感,對人生的理解也更接近原色。

  雖然說不清為什麼,但是你恐怕也像許多人一樣會慢慢意識到這個世界怎樣以一種巨大的迫力衝擊著人沉溺在宗教情緒中的世界感。你一定體會到了時代的變革怎樣校正和改變著全民的心態,使人們不再少女般的純情甚至開始反悔自己的樸拙。於是,你感到自己不能不變得複雜,不能不去直視和證實種種人生的鄙陋和人性的諸多缺陷。但是你依然沒有喪失自己對世界的正面理解,你固守著一種正統的世界態度,即使有滿腹牢騷也會把握分寸。

  這也是張潔。

  告別古典唯美,對於她或許只是一個早上的事。她不再勸誡,不再鏡花水月般地理想和浪漫,也不再繼續古老的文學主題。她像婦人一般地成熟了,並且喜歡以一種冷靜、客觀、老練的中性眼光審視生活,觀照文學。既非古典又非現代的嚴肅的社會人生把握把她送進文學的成年時代。作品內質的現實化和批判力,作品秩序的均衡與常態化,敘述格調的生活化、非詩意色彩和向原生狀態的趨近,使張潔這一時期的小說具有冷峻的現實主義力度。

  張潔在轉型。人們像以往一樣欣賞她,同樣給予她獲獎的殊榮。這樣的接受,是否可以理解為一種共鳴,一種基於共有世界感的認同?

  獲1983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條件尚未成熟》可視為一篇契訶夫式的心理暴露小說,張潔對為政治和仕途異化了的知識分子的陰暗心理給予無情的解剖,其風格之冷峭,感覺之銳敏,思想之深刻,使人幾乎看不出那是出於女作家,特別是張潔這樣曾有著唯美崇尚作家的筆墨。浪漫的情致再也無力消解積垢于現實人生的假醜惡,內視知識分子的醜靈魂則打開了對於整個民族進行文化反省的空缺。獲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緊緊追隨改革,其政治意識和對現實的透視力亦沒有局限于女作家狹窄的視野和純個人的生活與情感體驗中,人情人性的貫穿又相應地使硬性大題材得以軟化,避免了同類題材的弊病。

  幾乎一下子就找不到了文學少女時代的張潔,就像你,像許多許多人再也找不回自己以往對世界那份宗教般的虔誠,像人類再也找不回被歲月埋葬的遙遠的童年。世界感的變化使張潔即使用純然女性的眼光觀照人生與文學,也不可能是虛幻地飄浮于理想王國的精神邀遊。她不再古典。

  《方舟》的題記道出的是身處男性宇宙格局裡的現代婦女的憂怨——「你將格外地不幸,因為你是女人……」感覺不到《愛,是不能忘記的》、《祖母綠》裡那種少女般的情愫,沒有了溫婉、癡誠、深摯的古典詩式的情緒流動,更沒有了從女性的心靈升騰起來的對人生和愛情的童話般憧憬。大多的塵世磨礪和人生受戒後的成熟,好像使張潔的心和感情一點點變冷、變硬,痛苦理想主義的張潔,無窮思愛、九死不悔的張潔終於成為陷入世俗人生的憤懣與幽怨的張潔。於是,她以一種嚴刻而冷峻的老練苛責世間的不平,特別是處在男性宇宙格局裡堅持「反宇宙」態度現代婦女的不幸。或許,只有張潔這樣的女作家才有資格說明女人的處境,才能從骨子裡理解荊華、柳泉、梁倩們為什麼身在男性為中心的宇宙裡偏偏以反叛和受挫的態度來對付這個世界。獨立的人格意識使這些「寡婦俱樂部」的成員執著于自己超現實的能力,於是不趨附于現成的價值認同,不屈從傳統的公眾輿論,甚至不屑於世俗的安逸。她們以無性的姿態面對事業與人生,卻無時無刻不為男性宇宙中傳統的價值觀所排斥,落入孤獨、困窘的境遇中。生活的圖樣在這些足以與男性匹敵的強女人手下繪製得無味、馬虎又潦草,她們甚至養不活一盆花,沒有閒暇生爐子,不願意認認真真地做飯、煮開水,卻又不能不像男人一樣為了起碼的生存去賣苦力。得不到異性的撫愛與幫助,也無需像賢妻一樣去操縱丈夫,自由和獨立攜著沉重的生活壓力和靈魂的無所依傍。她們只能自己為自己釀制若酒,再與自己乾杯。徹底拋掉了無窮思愛和脈脈含情的張潔,極力用現代婦女的幽怨說明女人完全有理由也完全有可能不去崇拜男性創造的神抵,不把男性的宇宙當作卓越的現實,不認同這個宇宙格局中習俗的絕對價值,甚至不順從此種文化佈置下分派給她的角色,女人有權力反叛或否定一種不合理的文化並改變這種文化給予的不公正待遇。但是張潔並不掩飾自己的失望與悲哀,她看到了背負沉重的十字架聯合起來向現存世界挑戰的現代婦女悲劇的必然,並使人認識到婦女的真正解放除了有賴於個體或群體的精神覺醒與實現水平,也有賴於整個社會和全人類的解放尺度,沒有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和諧發展,任何超前的精神追求都會落入現實的窘境中。《方舟》中婦人的不幸,在一定意義上也是精神與物質間巨大落差的悲劇。老實說,在我們目前的社會條件下,婦女無力承擔太多的人生角色,無力獨自一個人應付繁重駁雜的生活壓力,傳統習俗和物質條件的限制也使當代中國婦女難以享有西方獨身主義者的精神與自由。由西方女權運動衍生出來的獨身女性的那種對性別角色的否定態度,那種貪欲一切足以增進個人自由發展的精神,那種沉湎於借遊戲、旅行、藝術等滿足個人發展的願望,那種執著於按照個人的興趣自由從事休養、娛樂、社交、社會工作或私人慈善事業的追求,對於掙扎于「方舟」的中國婦女來說,幾乎是一種奢侈。張潔怎能不慨歎:「做一個女人,真難。」她穿透了人生。「方舟並騖,俯仰極樂」,那極樂的世界在哪兒?

  張潔在幽怨中懷疑。然而,正統的世界態度的左右,又使她不失批判現秩序的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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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潔在文學成年時代所顯示出的自我超脫力是驚人的,表現為與社會和政治意識的親合,與以往的女性情緒的疏離(比如《方舟》中所謂的「女性雄化」),以及對於正統、嚴肅的世界態度的烙守。她把自己以往建立在古典唯美之上的那份獨有的璀璨,淹沒在保持著正統嚴肅面貌的社會現實批判中,淹沒在對政治的領會中。她的轉型,是一種成熟的標誌,也是一種代價的付出。

  從《他有什麼病》開始,張潔好像突然變態了。在這一次大幅度的轉型中,她反叛了自己在文學成年時代那種成熟的嚴謹,那種寓於常態情緒的人生感慨和幽怨,那種不失正統面目又饒有分寸的社會把握和文學觀照。仿佛是終於沉入到生活的淵底,把這個世界看了個底兒掉,張潔不僅僅是懷疑,而是對世界徹底失望。如果說,這樣的失望帶給人類的是精神的衰老和畸變,帶給張潔的則是一種猶如人生更年期的焦躁和怪癖。變形的中性眼光的文學觀照,現代荒誕形式的社會人生把握,作品內質的超現實化和文學情緒的非常態化,作品秩序的不均衡、紊亂與抽象化,以及創作心態的審醜趨向,使她這一時期作品表現出一種來自反面的指控、反抗、否定的性質。張潔變得老辣、尖酸、刻薄,顯得玩世不恭,又好諷世譏俗。她似乎在著力於一種恨與厭惡的宣傳,在充滿無人情的恨怨和以毒攻毒的嘲謔中,戳穿的是世道人心的陰暗,使我們領略到的是一種猶如惡作劇式的遊戲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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