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
張潔(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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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雨的愛越出了將那愛得以兌現的能力極限,於是在其間的虛空地帶產生了鐘雨的悲劇。這悲劇則因著愛的心靈價值而顯示出古典意義。 應該說,揭示最高人性意義的心靈價值,是古典式愛情悲劇內在的美學追求。 那麼,寫了《愛,是不能忘記的》的張潔給予人的印象,自然也很古典。 《愛,是不能忘記的》趨於痛苦理想主義的古典情緒,在《祖母綠》裡比為無窮思愛。曾令兒的無窮思愛卻鬱結著沉痛的婦女經驗。從反省的意義上審視這種經驗,便使這部獲得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的作品具有了獨特的認識價值。 愛的外延太廣了,很難以確切的定義恰如其分地表述其內涵。作為一個宇宙本性概念,愛應該是一切價值和能力的最高形式。利他性的本質則決定了愛潛在著一股神秘無邊的強大力量,而且在個人、社會及人類社會生活、心智生活、道德生活上表現出創造力和治療力。 曾令兒的愛創造了特定歷史時代生命的奇跡,治癒了命運對她的戮傷和殘害。女性之愛在這裡是全心全意的投入,是高度的忘我,是無條件的付出而不求回報,是無畏的犧牲,是勇敢的護衛,是慷慨的恩慈,是宏大的包容,是恒久的忍耐。仿佛受到了聖母般宗教情緒的召引,曾令兒的無窮思愛使她的一生顯示出超凡的人格力量。 這是一個弱女子拼出全力替一個男子速風擋雨,因而把自己打入人間地獄的故事,重複的是女人為愛情奉獻和犧牲的癡心女子負心漢的古老文學主題。雖然曾令兒實際上像一株在狂風暴雨中可以為政治肆意揉搓的小草,明明知道那樣的挺身而出意味著對個人政治前途、功名事業、平等自由和女性尊嚴的徹底葬送,卻義無反顧,懷著超凡入聖的快樂自覺承擔本該落在左葳頭上的右派罪名。左葳自然是無辜的,但是在人性上又是懦弱、自私和薄情的,使得曾令叢無畏的犧牲、勇敢的護衛和慷慨的恩慈所換得的竟是一場愛情的暴死。她卻以宏大的包容面對這情感的變異,不希望看到掙扎在道德自我完善中的左葳用生命的謊言對她掩飾真實,便用一個夜晚走完了一個婦人的一生,在徹底完成了和永訣了與左葳的愛之後,又帶著他們愛情的種子坦坦然然地走向勞改的人間地獄。執著的僅僅是屬自己的那份愛,卻把重新選擇生活的自由與權力全都交給了左葳。在非人的生活境遇裡,她身兼著男人與女人,母親與父親的雙重角色,獨自承受著非婚生育所招致的種種非難,經歷了肉體與精神的慘痛折磨。沒有怨憤,沒有逃遁。20年邊陲忍辱負重的煉獄,她憑藉愛煥發出的驚人的創造力與治療力戰勝了災難。儘管命運給予她一次次諸如歷盡艱辛養大了愛子又被死神奪去那樣殘酷的打擊,卻始終沒有凍僵和改變她那顆無窮思愛的心。乃至20年後,當左葳的夫人盧比河向她抱怨「我們多年來,爭奪著同一個男人的愛,英勇地為他做出一切犧牲,到頭來,發現那並不值得」時,曾令兒的回答竟是:「別這樣說。你愛,那就談不到是犧牲。」 的確,無窮思愛像曾令兒,像她的一生,也像許許多多女人。只有女性才可能有曾令兒般的無窮恩愛,因而使人間平添了那麼多從古到今久盛不衰的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故事。拋開造成曾令兒厄運的特定歷史政治背景,僅僅從人性的角度,我們可以從曾令兒身上領悟到一些關於女性之愛的真諦。 由於男女兩性的文化職責不同,又因其生理與心理上的巨大差異,他們的愛,特別是情愛的意義是不同的。拜倫說:「男人的愛情是男人的生命的一部分,是女人生命整個的存在」;尼采說:「女人對愛情的意義瞭解很清楚、它不僅需要忠心,而且要求整個身體和靈魂的奉獻,沒有保留,沒有對其他事物的顧慮」;西蒙·波娃說:男人沒有一個可以被稱為「偉大的情人」,因為「在他們生命之中,在他們的內心還停留在自我中心的狀態;他愛的女人僅是有價值的東西之一;他們希望女人整個活在他們的生命中,但是井不希望為她而浪費自己的生命。對女人而言,正好相反,去愛一個人就是完全拋棄其他一切只為她愛人的利益存在。」這些看法表達的是私人經驗,也具有人類的意義。 人類的無私之愛應追溯到母性。女人所承擔的繁衍種族的文化責任,使她們情願為種族犧牲個體,從而獲得了一種巨大的保護和滋養人類的力量。血肉的孕育使女人自覺地將自我奉獻性的愛抒發出去而又不求報償。女性之愛的全部特徵則首先來自此種天然的賦予。然而,母性又不僅是天然的、生物的,也是社會的和文化的。由於文化的佈置在傳統的律令上重複加重了對本能的驅策,通過文化勢力的作用將人類天然的趨勢擴展或分化,母性的原始本能便受到了文化的統治。幾千年來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化傳統強化了女性無私之愛的天性。比如中國封建社會為了保證私有財產繼承中種系的純正。對婦女施行了種種嚴法厲律,迫使女人不得不從一而終,無形中強化了其天性中無條件奉獻的品格。古代無名氏那種「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愛的癡誠,既可以看作女人對愛情毫無保留的身體和靈魂的絕對奉獻絕對忠實,也隱含著在文化佈置之下,女性愛之本性被逆向強化的深刻悲哀。「與君絕」在封建禮教下的後果對於女子是不堪想像的。「三從四德」、「七出」、「女誡』等等律令使女性之愛的自然本性所受到的消極方面的擴張和強化,造成女子在愛情婚姻上與男性態度的本質差異。當人們為曾令兒的故事所感動,當人們讚美女性如何像上帝化生工廠裡一架愛的機器,又如何以她無私的愛去彌補這個破碎的世界,撫慰千百萬傷痕累累的心靈時,幾乎很少有人超越(或對抗)文學史的評價,指明其中所隱藏的文化佈置與訓練的殘酷性。曾令兒並沒有割斷與古代無名氏的情感血緣,而把那樣的癡誠遺蛻為無窮思愛。張潔同樣無意於這種遺蛻的文化檢討和批判,對傳統的偏愛則註定了她只能以唯美的形式去認同和漚贊女性本能的天然賦與,用無窮思愛去歌頌去消解文化佈置下的殘酷與醜惡,就像一個少女面對淫邪會拼盡全力去堅守自己的貞潔和浪漫。 由此,我們看到了文學少女時代的張潔那種虔誠的宗教膜拜情緒,那種由古典崇尚和唯美的傳統偏愛所造成的她對歷史、社會、現實人生太理想太純真太樸拙的體認。這樣的世界感,無論在女性的意義上還是在具有普泛性的人的意義上,都只能造就古典唯美風格的張潔。 這時的張潔,肯定有自己心中的上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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