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於梨華(4)


  學習生活開始了,她早上六點起床,喝一杯可以在腸子裡凍結起來的冰牛乳,迎著蕭瑟的秋風下山,步行半小時到山腳,搭校車進城上學。她上完課,中午混在十七八歲的孩子群裡,把一個乾巴巴的「三明治」塞進肚裡,聽他們嘻嘻哈哈地談約會、球賽、電影、跳舞、啤酒會。他們對她非常友善:「喜歡美國嗎?」「過得慣嗎?」「想念你的家人嗎?」「呵,週末來參加我們的跳舞會吧!我給你介紹一個舞伴,好嗎?」

  她搖頭,苦笑。週末是她最忙碌的兩天,打掃完依雷家七間屋子,兩個浴室、一個廚房,還得幫他除雜草、理花圃、扒落葉,及做其他有關他們六畝地的雜事。星期六晚上,他們多半下山吃飯,或同朋友玩撲克,或參加週末其他娛樂。借大的一座山上,就她一個人守著他們孤零零的房子。鄰舍是五裡外的另一對六十來歲的老人。

  晚間,呼嘯的風,雨打落葉的聲音,不知名的野獸的哀曝,空寂裡猛然響起的電話鈴;更甚者,是看不見摸不著,卻緊緊糾纏著她的思親之念。

  在他家住了兩個月後,依雷因為幾次見她暗自流淚,就告訴她附近有一個加州大學分校的農學院,那裡有兩個中國學生,並湊一個星期日,在她做完家務事後,駕車送她去結識。在異鄉,又看見了中國臉,說上了中國話,她激動得直想哭。農學院的兩位中國學生很幫忙,替她要來了加大洛杉礬分校的人學申請表,積極計劃幫她轉學。當她把加大洛市分校研究院的入學許可證拿給依雷夫婦看時,他們的臉猶如夏日風暴來臨前的天空,沉重而灰黑,雷聲滾滾壓在她頭上,兩人同聲罵這個不必花一分錢雇來的姑娘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她無語,不是沒有一肚子話可以回敬,而是還不以能用英文表達自己足夠的憤怒。臨離開的晚上,她反復不能入睡,發現依雷太太躡足潛入她的房間於梨華裝睡,偷看著她。她打開每件理好了的行李檢查。於梨華終於忍不住,坐起來大聲問她幹什麼。依雷太太卻若無其事地回答:「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們中國人,我要看看你拿了我家裡的東西沒有?」於梨華大吼:「拿了沒有?」依雷太太聳聳肩,逕自掩門走了。

  她到了舉目無親的洛杉礬。農學院的朋友給她介紹了一個在加大讀科學的沈君。沈君送她到學校的外國學生顧問辦公室,並協助她向顧問說明自己身上只有幾十元美金的窘境。顧問問她有什麼樣的工作能力——打字?速記?圖書管理?她都搖頭。他皺著眉問:「看孩子你總會的吧?」沈君忙用中文對她說,不會也要說會,不然沒有工作。她連忙點頭。

  顧問室的職員帶她去找第一個正式的雇主,住在洛市高級郊區,百發利山的一幢大廈裡。百發利是洛杉礬有名的住宅區,好萊塢好多明星都住在那裡。一進百發利山,景色比日落大道,更有一種華貴氣象,房子不但整潔,而且建築精巧。每座房子前面是綠茵一片,修剪得一絲不亂。她的主人是個三十餘歲離了婚的女人。有個六七歲的女孩需要人照顧。她白天上學,下午陪小女孩玩,晚上招呼小女孩睡覺,睡覺前要讀書講故事。小女孩睡覺後,她一個人呆在十二間房的大屋子裡溫功課。而鄉愁思親的寂寞又常常擠走在自修時必需有的寧靜。好些夜晚,對著燈,對著窗外幽靈般的大樹,她感歎地問:「美國的花花世界在哪裡?怎麼我會坐在這間陌生的屋子裡!」

  她吃的苦和深深的寂寞,家裡的親人和朋友哪會知曉呢?他們能看到的是她:穿著及地長旗袍,站在高級轎車「林肯」旁邊,儼然是一副車主的神態;盛裝立在大廈門口,腳邊是盛開的杜鵑,前面是如緞的綠草,臉上是躊躇滿志的笑……但這是照片,不是生活。

  她繼續受雇,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嘗夠了寄人籬下的痛苦滋味。挨了一學期,終因學習成績不錯,被免除了學費,還拿到一筆獎學金,從此搬入女生宿舍,她自己又屬￿自己了。啊!可貴的自由。

  婚後她隨丈夫先後住在普林斯頓、芝加哥附近的艾文斯登和紐約等地,過的是「飄泊無著落的生活」,心裡籠罩著「難以解脫的孤寂」。她一次又一次回臺北探視父母,想去抓住那「快要模糊的記憶」,企望在自己人中「搖落這些年來跟隨我的無寄的心情」。「重拾起被拋下了十年的女兒夢。」白天,母親為她勞碌,試著填滿她在異國十多年來被忽略的食欲。夜晚,合家對坐空屋,她帶著傷感,描述旅居海外的生活,試著將它連到舊時的日子。面對雙親的落寞與安詳,那串充滿了掙扎的日子顯得遙遠而陌生,以至她懷疑自己是否在陌生的世界裡消度了十年。但是臺灣畢竟不是生育自己的家鄉,「臺北也不是家」,而「不過是一個容顏已改,脂粉太濃,脂肪太厚的蕩婦」,從她的笑聲中,再也找不到往昔的滿足,有的只是「貪夢與空洞」。家在哪裡?她說:「別人都是有家可歸的,而我永遠浪跡天涯。回到臺灣,親戚朋友以客相待,關切地問『這次回來,能住多久?』回到美國:『你不會在臺北長居吧?』」離鄉去國,飄泊無根,「沒有根」的苦惱裹著於梨華的心,「剪不斷,理還亂。」「別問我為什麼回去。為什麼回去與為什麼出來,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迷惑。」於梨華在異國是成功者,尚有這種「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感傷和「獨立小橋風滿袖」的寂寞,那麼處境還不如她的人呢?可見時代的悲劇,帶給一代人的不幸之深。

  六

  於梨華從小就和文學結下不緣分。高中的時候,《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名著就闖入了她的生活,最使她難以忘懷的是,南平中學一位名叫趙淑如的語文老師,是第一個殷殷領她走上文學之路的。後來的逃難流浪,並沒有拖垮她對寫作的興趣。在台中女子中學念高二時,她發表了第一篇文章,介紹沈從文的《邊城》。別小瞧這比起後來的大作微不足道的小文章,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人的「野心」和成功,往往與它有至大的關係。

  大學時代的於梨華,涉獵了大量西歐現代文學,也非常關心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在中外賢哲的哺育下,她開始經常撰稿,多半描寫學生生活,在學生讀者中漸負文名。

  從事文學創作,她已走過了長長的路。關於她的藝術風格,她自己曾經說過:「所有我的作品是受到中西文學影響後的揉合而產生的屬￿我自己的一種風格,文字是純中文的,結構可能受西方文學的影

  在西方文學中,現代文學作品對我最具有影響力,尤其是美國現代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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