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
宗璞(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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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松堂斷憶》中還記敘了馮先生生平諸多有意義的往事:青年時的一次豪飲,與楊振聲、鄧以蟄兩先生等四個人一晚喝去十二斤花雕;抗戰期間過鎮南關因耽於思考而手臂為城牆折斷;六十年代,每于傍晚由作者陪父母包租大船蕩舟昆明湖中,船在彩霞間飄動,綺然神仙中人等等,都以質樸的語言,平白的記敘,真實而傳神地從平常生活側面,把這位為世人所景仰的、而生平並不平凡的學者的個性品格作了傳神的描繪。 宗璞隨父居燕園數十年,關於這座名園她寫過許多文章。這些文章不同程度地描寫和表現了這個校園的人文鼎盛的風情。《霞落燕園》與這類文字不同,它從另一個角度——這是社會人生最讓人傷懷的角度——寫北京大學燕南園十六棟房主先後的辭世。它以記敘多於抒情的筆調,寫人生離散的濃厚悲哀。它蘊有深深的傷感,但卻舉重若輕地在文字傳達上予以淡化,讓人從文字以外四處迷漫的不可彌補的失落中,感到沉重的哀傷。這是散文的大家風範。 她從容地挨家敘述這數十年間發生的死別。最早離去的是湯用彤先生,寫湯先生的去世用的是這樣的敘述:「記得曾見一介兄從後角門進來,臂上掛著一根手杖,我當時想,楊先生再也用不著它了。」物在人亡,對於死者無一句直接哀悼的話,卻以極平淡來寫極沉痛。緊接著寫三位自殺的老先生:「一張大字報殺害了物理系饒毓泰先生,他在五十一號住處投環身亡。數年後剪伯贊先生夫婦同時自盡,在六十四號。」宗璞沒有正面去交待他們因何走此絕路的。她用的也是極冷靜的筆墨和語氣寫人間的殘酷,時勢的暴虐,死亡的無情。但卻找不到一句激烈的言辭。她只是在翦先生夫婦雙雙自殺時作了非常溫和的評述:「夫婦能同心走此絕路,一生到最後還有一同赴死的知己,人世間仿佛還有一點溫馨」。要是人間的溫馨只能從這樣慘烈的死亡得到證實,這也許是長長的歷史的無邊暗黑的年代。而作者在這裡硬是不用一句正面的抨擊,她懂得避俗,懂得含而不露,引而不發,懂得讓讀者自己去體味。 接著的敘述都是一個又一個的死亡,一篇短文,四千字多一點,寫了十多位著名的學者巨星的無一例外的死亡。要是沒有嫺熟的技巧和表現力,沒有精到的構思和安排,寫起來難免沉悶平滯,但是宗璞卻把這些寫得疏朗有致,平淡中見曲折。而且各位先生晚年或臨終前的表現也多有插敘,如王力先生要求夫婦合葬及墓碑上的贈內詩;朱光潛先生病中煩惱突然拒絕出席香港大學授勳典禮;馮定先生告訴小偷「下回請你從門裡進來」等等細節,往往三言兩語便把人的一生寫活了。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宗璞這篇散文所達到的是文藝創作的爐火純青的境界。 宗璞散文最能打動人的地方產生於她的不事雕琢的真情。以《三幅畫》為例,它的開頭完全看不到常見的那種撲面而來的矯情和形容的氾濫,而是非常自然平白的敘說:「戌辰龍年前夕,往榮寶齋去取裱的字畫。在手提包裡翻了一遍,不見取物字據。其實原字據已莫名其妙地不知去向了,代替的是張掛失條。而這掛失條也不見了。業務員見我懊惱的樣子,說,拿去吧,找著以後寄回來就行了」。這開頭,說不凡也可以,說平常也可以,但卻是真實質樸造出來的藝術效果,說是「造」也許委曲了作者,她也許壓根兒就不「造」,而是非常親切的過程的敘述。作者所要取的,是汪曾祺的字畫,她說,她原先不知道汪曾祺擅長丹青,只知他不只是寫戲並能演戲;不只寫小說,散文,還善詩。當她得到第一幅、第二幅畫後如獲至寶。在心滿意足不再心存妄想時,「不料秋末冬初時,汪兄忽又寄來第三幅畫。這是一幅水仙花。長長的挺秀的葉子,頂上幾瓣素白的花,葉用藍而不用綠,花就紙色不另塗白,只覺一般清靈之氣,自紙上透出。一行小字:為紀念陳澄萊而作,寄與宗璞」。這水仙的清白秀雅,這一行小字,點燃這清清淡淡的一篇散文,也點燃了畫家的心,散文家的心。它「造」出了真正的濃烈。 那愛水仙的人已經屈死多年,留下的是那日離去也是永別的「別忘了換水」的囑咐,以及從窗中見她擺手的最後一面。陳澄萊是作者的摯友。作為生死之交,宗璞在寫她時筆下並沒有諱言她的缺點,例如她的脆弱,以及那無與倫比的心底的那一點固執,等等。那些年頭死很容易,她最後選擇北方冬日原野上一輪冷月照著的其寒徹骨的井水。宗璞在她死去十多年後寫了《水仙辭》悼念她。如今汪曾祺又有贈畫,這在宗璞心中引發了感動。《三幅畫》應該看作是《水仙辭》的真正續篇,是兩位文友為紀念共同的含冤而去的死者的不曾忘卻的思念而作的。從《水仙辭》到《三幅畫》,可以悟到宗璞在這些文字中,充溢了她的散文的無所不在的真魂:對亙古綿延的人性和人情的尋覓及其自然的表現。 宗璞的長處是能夠用沖淡表現濃郁,把熾烈掩藏起來,而傳達的卻是更為持久的熾烈。讀她的這些散文如面對一杯清茶,淡淡的綠色中,飄散著濃釅的清苦。近作《星期三的晚餐》很集中地體現了這一散文特色。文章從病中住院在親友送的飯食中,老友立雕夫婦「承包」了星期三的晚餐起:「因為星期三不能探視,就需要花言巧語才能進到病房。每次立雕都很有興致地形容他的勝利。後來我的身體漸好,便到樓下去『接飯』。見到提著飯盒沿著通道走來,總要微驚,原來我們都是老人了。」這個「微驚」便是形容的節制。要是我們從朱自清的散文中看到的是略帶感傷的「背影」,則此刻,宗璞的「原來我們都是老人了」這種「正面觀察」,卻連那種感傷也被掩藏了起來。 但是我們卻從她的敘述中感到了真正的人情溫暖以及時光流逝的感懷。開頭和結尾她都用「活著真好」來傳達這種人間友愛的眷戀,「我若不痊癒,是無天理」「怎捨得離開這個世界呢」。這些看似淡遠的話卻有戰勝感傷,超越感傷的情感的沉澱。宗璞的散文通過長期的藝術實踐,的確到達了一個純淨和沉鬱相結合的練達。 三、近期散文的文化性 散文這種體式最合作者個性。在上述我們閱讀到的宗璞的遊記、寫景以及敘事、抒情等文章中,已感受到一位知識女性的氣質與筆韻。在這些作品中,這種特殊品質還只是一種在體式中的滲透和溶解。近幾年來,她則寫了不少直接以知識、歷史、文化為對象的文化性散文。這是宗璞在散文創作中的突破,也是作家對於散文領域拓展所作的貢獻。對於這位我們業已熟知的作家來說,則是她的作家文人心態的全面和完整的體現。 八十年代以來隨著中國社會的變動,呈現出繁采多樣的景觀。散文創作也打破了五六十年代那種單一模式。這個時期的有些作家(應該說多為知識作家)如蕭乾、汪曾祺、王蒙、林斤瀾等,從人生的過往經歷和知識貯備,也從身邊世事和環境中,牽動了他們長期積蓄的文化底蘊,一批充滿理趣也充滿情趣的散文、小品和隨筆隨之出現,這也是情理中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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