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宗璞(6)


  前面我們說過,宗璞的散文與傳統靠近,尤其在山水遊記方面,尤為突出。中國有悠久的山水遊記的傳統。一種是自古以來不少文人、官宦,在仕途遭阻,人生不得意的時候,往往寄情山水,從陶淵明、蘇軾、柳宗元直至晚明袁宏道、張岱等,他們造成了中國寄情山水的深厚傳統。另一種則是自酈道元的《水經注》直至明《徐霞客遊記》這一路,他們則是自然地理風貌、風俗民情的實錄記述。但只因其文字簡潔優美,句型排比錯落,顯示了很高文學價值,成了中國遊記的一種典範,影響深遠。清人楊名時在《徐霞客遊記·序》中曾說出這種遊記的妙處:「其所自記游跡,計日按程,鑿鑿有稽,文詞繁委,要為道所親歷,不失質實詳密之體;而形容物態,摹繪情景,時複雅麗自嘗,足移人情」。宗璞的山水遊記,實受這一派影響,即受客觀對象規範的傳統筆法。如《三峽散記》,計日按程,道所親歷,主觀抒情文字極少。尤其後來的《熱海遊記》,文字老到,與《徐霞客遊記》庶幾近之。全文在記這自然地理風貌本色,語句簡煉,風格俊逸——

  自騰沖西南行約十八公里,山勢漸險,巉岩峭壁,幾接青天。
  再往上走,赫然有一台在:臺上有石欄這護:「這就是大滾鍋。」主
  人指點說。走上去,腳底都是熱的。臺上水氣蒸騰,迷茫間見一
  大池,池面約有十余平米,池水翻滾,真如座在旺火上滾開的大
  鍋。站定了細看,見水色清白,一股股水流從池底翻上來,湧起數
  尺高,發出撲撲的聲音,熱風撲面,令人竦然。

  與遊記接近的宗璞另一些寫景文字,如《紫藤蘿瀑布》、《丁香結》、《好一朵木樓花》、《報秋》等,則顯示了另一種文體風味。這些文章依然不重華采裝飾,全文僅數百字,其特點是意蘊深厚,內涵豐富,眼前景心中意化而出之。在寫景物同時,筆端深藏感情,往往是清麗的語言呈現精美的意象。通過暗示的意境,引起讀者的聯想與回味。

  《紫藤蘿瀑布》其實只寫了兩個意象,一是宏觀總體的,就是盛開的紫藤蘿一串一串一朵一朵聚集成的瀑布:「只見一片輝煌的淡紫色,像一條瀑布,從空中垂下,不見其發端,也不見其終極,只是深深淺淺的紫,仿佛在流動,在歡笑,在不停地生長。」另一個則是微觀個體的:「每一朵盛開的花像是一個張滿了的小小的帆,帆下帶著尖底的艙,船艙鼓鼓的,又像一個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綻開似的。」

  紫藤蘿開得恣肆風流,輝煌燦爛,但又端莊雅淑,耐得寂寞。不管是宏觀的飛動閃光的瀑布,或是一朵張帆航行的船艙,都在讀者心中造成充滿生命的張力。

  宗璞筆下經常出現的花,大凡是丁香、二月蘭、玉簪、藤蘿、木模等,作者表現了對這些平凡花草的特殊感興。它們不富貴、不驕奢、不奪人耳目,但卻有一份清白、高雅、坦誠、溫馨,一種堅實的甚至抗爭的生命力。花美在精神,精神是要人用心去感受。宗璞是從這些微小的生命中提煉出來那充盈其間的強大與偉力的。這使人聯想起宗璞的氣質和修養以及她的道德人生觀念。她有儒家重實踐的精神,崇尚現實,直面人生的歡欣與痛苦。她做人做文重精神不重外表,她美學觀念也是:「美文不在辭藻,如美人不在衣飾,而在天真爛漫舒卷自然之中,匠心存矣。」(《丁香結》代後記)這些即景抒情文章輝映著她本人的天性醇厚,心如璞玉。

  二、抒情敘事散文的情感色彩

  隨著時代的前行,人生閱歷的豐富深邃,宗璞散文創作出現了新的景觀。一批發自心靈深處的不能自已的文章,把她的散文創作推向了新的高度。人過中年,人間的滄桑浮沉聞見親歷的逐漸多了起來。那些發生今日昨日、身前身後的讓人驚然心動的變故,給作者的情感世界以巨大震撼。特別是當這些變故發生在自己的親人摯友之中的時候,那文字間流動的哀痛之深沉,卻遠遠超出了所謂的文學創作的意義了。可以看出,宗璞那一篇又一篇記載著離去的人們音容的文章,不是一般意義的散文創作,寫這樣的文字,是一種情感的欲罷不能的受苦的焚燒。這些文字不是以技巧的嫺熟,形容的生動,詞匯的精美為目標,它的精魂是不加雕飾的人間至情的傾訴。對著讀者,更是對著自身。

  宗璞的這些散文,寫的多是死別。死亡是一種虛空,人的死去留給生者是永恆的悲痛。不可追尋,不可再期,是永遠的黑暗中的沉落。宗璞寫這類散文也以質樸無華的至情傳達為其特點。她能夠把濃烈的訣別的至情用不事雕琢的近于直白的文筆表達出來。她的表達那無盡的悲哀時,不使情感氾濫,表現理智而有節制。她的這類傷逝追懷的文字表明她的散文已告別一般人容易有的青春時代的渲染和華采,而有了更多的人生感悟的沉鬱。

  出現最早的是《柳信》,它還帶有傳統抒情散文的一些痕跡。其中有懷念母親的文字,但最動人的情節卻是通過家裡一隻大貓獅子的死亡來烘托的:「這兩個月,它天天坐在母親房門外等,也沒有等得見母親回來,我沒有問埋在哪裡,無非是在這一派清冷荒涼之中罷了。我卻格外清楚地知道,再沒有母親來安慰我了,再沒有母親許諾我要的一切了。」

  《哭小弟》寫于《柳信》後兩年,是一篇感人至深的悼文:「小弟去了。小弟去的地方是千古哲人揣摩不透的地方,是各種宗教企圖描繪的地方。也是每個人都會去,而且不能回來的地方。」但現在卻輪到了小弟,他剛剛五十歲。小弟是作者最鍾愛的弟弟,也是老父親最器重的兒子。馮友蘭先生在挽聯中稱讚這位兒子「能嫻科技,能嫻藝文,全才罕遇。」這位五十年代畢業於清華大學航空系的飛機強度總工程師,畢業之後三十餘年在外奔波,積勞成疾。宗璞在間斷敘述了小弟弟身前身後之後,寫了如下的話:

  那一段焦急的悲痛的日子,我不忍寫,也不能寫。每一念及,
  便淚下如綆,紙上一片模糊。
  這一天本在意料之中,可是我怎能相信這是事實呢?他躺在
  那裡,但他已經不是他了,已經不是我那正當盛年的弟弟,他再
  不會回答我們的呼喚,再不會勸阻我們的哭泣。
  至哀無文,宗璞這些話沒有任何修飾,卻非常感人。

  宗璞為父親馮友蘭寫過多篇散文。《對〈梁漱溟問答錄〉中一段記述的訂正》,行文簡潔嚴謹,雍容大方,而又不乏機趣。它是宗璞人生和文藝俱臻成熟的佳作。《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九十華誕會》等文記述了哲學前輩馮友蘭先生晚年行狀,有很高的文學和史料價值。《心的囑託》、《三松堂斷憶》則記述這位大師去世前後的經歷,是關於馮友蘭先生告別人間前後,寫得最平易又最蘊有深情的文章。《心的囑託》寫:「近年來,隨著父親身體日漸衰弱,我日益明白永遠分離的日子在迫近,也知道必須接受這個不可避免的現實。雖然明白,卻免不了緊張恐懼。」《三松堂斷憶》最後寫:「這麼多年,每天清晨最先聽到的,是從父親臥房傳來的咳嗽,每晚睡前必到他床前說幾句話。我怎樣能從多年的習慣中走得出來!」話都平易,然而卻沉重得令人難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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