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黃宗英(3)


  那一次,在成都,12月6日,我們陪她還到四川大學為學生作關於報告文學創作的報告。黃宗英說:「前次來成都,你們四川人說歡迎我回到家鄉,啊,因為我曾經是梅表姐(她在電影《家》裡演的角色)。這一次也是回家……我們的心是通的,我們都為我們的國家擔憂、分心。說到電影,我沒有想當演員,說到文學,我沒有想當作家。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被推向藝術舞臺的。父親有很多書,三十年代我讀《福爾摩斯》。我哥哥辦報,叫《黃金時代》,不到十歲就給他投過一篇稿。可我在高中的課桌前只坐過兩個禮拜,說到文學,就不能不說我的道路。時代的風雲是文學的父母,有什麼樣的遺傳因子,就有什麼樣的染色體。詩人周良沛當年寫《軍號》、《雲南的篝火》,沒想到現在又寫苦牢……我是沒想當作家的作家。是時代把我推向了前沿——你閉著眼也得『開槍』。人要學會走路,得先學會摔跤——這是我最熟悉的格言。我孩子說『黃宗英連世界觀都沒有還寫作品』。當然世界觀是有的,但我寫的是我自己。文化大革命中我怕天亮,因為天一亮不知要發生什麼事情。我和王丹鳳(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洗的衣服可以晾一個大操場;回家時用一個小包帶幾個小炸糕還得笑著回,把一切憂愁包起來……」她還講到,在勞改隊當隊長,帶著巴金、吳強等一群名作家組成的「牛鬼蛇神」,「深挖洞」,竟奇跡般地「修築」了「地下長城」——兩條150米的防空洞。她勞動時,工人老找她談話,讓她到食堂,4點起床洗菜,後又隔離,同《收穫》主編頂牛(她屬牛)。當時趙丹被關了五年二個月,出來後又去幹校;三個孩子都在插隊,全家「一片紅」。那時她看到孩子那樣的處境心裡難過,很想改變他們的命運。她寫了一篇批判資產階級走資派的文章,經過編輯的修改,在《人民日報》上發表後,受到孩子的一致批評。黃宗英說,這真是一生最難忘的:人不能失真,不能失節!張志新就是一個榜樣。「今後,不管做人還是做文,不能愧為一個作家,要真誠地對待人民!」黃宗英又說:「人家要我寫打擊經濟領域走私犯的報告文學,我問他們;你們是要打蒼蠅還是打老虎?打蒼蠅我是不去起哄的。一個人,只有有所不為,才會有所為。生活道路上,人人都會有選擇——有的是自己選擇,有的是社會強迫你選擇。」接著她講她的演員生涯和文學生涯,「當年,我去演戲,老家聲明說我要演戲就不認我了。1958年,人人是詩人,都說寫詩不難;現在都說寫詩難,太難。不知這叫進步,還是退化。上官雲珠如何經過精神上的屈辱、靈魂上扭曲,最後成了優秀演員。1959年我退出了舞臺,拿起了筆。在複雜的時代,要寫什麼,不寫什麼,應該清楚,不能隨便給誰增加分量。我寫優秀的藝術家,也寫普通人。但我不寫自己不理解不熟悉的人物事物和世界。我去過美國、法國和日本,很抱歉,我什麼都沒寫——我不能寫『到此一遊』。」

  黃宗英也許因為早年職業的原因,她的口才不錯,演講富有鼓動性煽動性,但她的話是真誠的,所以才很能打動人心。

  她覺得西藏是個謎,是個說不清的的謎。親眼看到西藏人磕長頭之後,她沒有懷疑他們的虔誠。文化大革命中,全中國「磕長頭」整整磕了十來年,不知這是虔誠還是愚昧。

  「你能譴責他們嗎?作家不能譴責自己的祖國和人民。如果,我能在那裡生活兩三年,也許還能帶回兩三塊小『炸糕』笑著回來,但我不能寫。我找不到真正的火把,但還能看到火星。在巴黎的凡爾賽宮,國王的包廂有一個可以溜掉的小門,這很值得人們深思……」

  最後,她對大家說:「拿筆的人,首先要有熱情;塑料花是沒有生命的,我寧願作山頭上的小野花;作家主要靠記憶儲存來寫作,人在忘我的時候記憶力最強,最悲痛最緊張的時候都是記憶力最強的時候,記憶力最強的文章,才最有深度。生活上,我首先是一個普通人,但認識上要比普通人高,這樣才能打開真正生活的通道,我寫過許多度稿,江青抄我們的家,凡有字的紙張、紙條都抄走了,其中有一麻袋我的廢稿。文學創作上我追求親切,這是我心目中的最高境界。時代的折光,通過我們的筆,留下一點兒腳印,所以作家負有聖潔的使命。文學上我有不能勝任的題材,但我努力駕馭我的所長。如果我們的希望都能變成實踐和行動,希望才是真誠的希望……」

  成都幸會期間,我們幾乎是形影不離地一起度過的。那時她正在寫作報告文學《小木屋》,為了給這篇作品補充生活,她又要到四川鄉下採訪。我同周良沛、徐靜一起背著抗著為她送行,在分別的那一刹,心裡突然湧出許多要說的話,可我一句也沒說。望著她已經灰白的頭髮、遠去的背影,我心裡暗暗地祝她「保重!」

  一晃幾年過去了,黃宗英仍在國內雲遊採訪寫作,我又去了法國,在埃克斯馬賽第一大學任教。1985年夏天,法國朋友從巴黎打電話給我,說中國作家黃宗英、張抗抗等人要來巴黎。這個消息打亂了我的生活節奏:扔下案頭的寫作計劃,急忙買車票,與妻子一起從馬賽北上巴黎,去會見剛參加德國柏林國際文化藝術節之後、又分別應法國和華人之邀順訪巴黎的中國作家們。

  代表團到巴黎後一分為二:黃宗英、西戎、方冰、劉劍青等人由法國華人接待,張抗抗、北島、舒婷、傅天琳、孔捷生等人由法國接待。

  我和他們同一天到達巴黎。他們之中,有的是朋友,有的是熟人,有的只是神交。

  我到巴黎一下火車便直奔會場。張抗抗、北島、舒婷等正在回答與會的法國朋友和中國留學生的問題。挨著我的是大名鼎鼎的林希翎,她正拿著一本剛在香港出版的《林希翎自選集》和一份打印好的《致鄧小平萬言書》向一位新華社記者述說著什麼。會後,我同張抗抗等人說話,這時才知道黃宗英等參加了華人僑界為他們舉行的歡迎會。我送張抗抗舒婷他們每人一支一尺長兩個手指那麼粗、巴黎最大的圓珠筆作為留念。這如椽巨筆自然包涵著我一份心情,意思是希望他們以後寫出偉大的作品。

  會後我到中國作家下榻的王子旅館找黃宗英,但她還沒有回來。我只好留言給她,並留下我在巴黎的電話。作家們在法國安排的行程十分緊張。要想抓住他們頗不容易。不過巴黎的電話總算沒有使人失望,我和黃宗英通過電話,也算見面。她讓我同他們一起遊覽巴黎,而我的計劃又不允許。這樣,只好等以後再見了;於是,我要送給她的繪有達芬奇名畫蒙娜麗莎的瓷盤,也只好保存在我身邊。

  又是幾年過去了,黃宗英的消息時常見諸報端。她在《人民日報》上以「雲中走筆」為題,連續發表她在中國最大的實驗田——深圳特區——的所見所聞所思的文章。可以說在作家隊伍裡,她是最早置身於時代潮的一位勇士。她在「題記」裡說,人家說她是屬雲的,可是雲也有腳,而自己,闖天涯,遊海角,連個永久通訊處都沒有。那時她在蛇口還辦了一個影視公司,還辦書店,任廣東蛇口工業區主耀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對於人生,她信奉「人活著是為了給,不是為了取」,又遵循「義所當為,毅然為之」。她是一位奮鬥型的拼命三郎,心裡只有事業沒有自己。她從法國等處朋友那裡籌集了一筆鉅款,不料竟被一位神秘失蹤的香港合作者拿走了,於是她的夢想成了夢,文壇和新聞界便有了走紅數年的大新聞。她還有過一場官司。雖然她的事業受到致命的打擊,精神受到創傷,但她沒有停止她的藝術活動和創作。1987年,春末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她的電話,說她就在我們北京語言學院。她是在我們學校拍片子,住在一間普通的學生宿舍裡。我請她到家裡吃飯都擠不出時間,就在攝影棚隨便吃點什麼。再後來,中央電視臺播放那部大型紀實影片《長城》時,在長城上,風塵僕僕,又看到了她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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