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黃宗英(1)


  作者:閻純德

  在我寫作間的書櫃裡,陳放著小手掌那麼大小、高寬不過十釐米、長不過二十釐米的橢圓形草編,中間放著一枚雞蛋大小、深褐色、褶皺重重疊疊的乾果。來訪的朋友總問我那是什麼寶貝,可是誰也沒有猜對過那是什麼。

  乾果是黃宗英十幾年前從西藏帶到成都作為禮物送給我的木瓜,連同那個諾亞方舟一樣的精美草編。我把它們從天府之國帶到北京,作為紀念系列的一員,一直保留到現在。

  木瓜被歲月汲幹了血液,但當初它那少許的深綠,大部的深紅,一副走向成熟的形象,在我心裡卻永葆其生命的紅潤和芬芳。每當我看見那草編,那木瓜,便想起黃宗英。

  1982年11月末,我到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修改《中國文學家辭典》,住在錦江飯店,與著名「流浪」詩人周良沛為鄰,工作之後,每日神聊至深夜。幾天之後,黃宗英自西藏歸來,也住在錦江飯店二層,與我的房間很近,於是,彼此來往,也是每晚談至深夜。除了文學創作,文壇軼事,社會見聞,海闊天空,談鋒似脫韁的野馬,衝破時空的疆界,上天入地,八方馳騁。

  黃宗英是作為上海作家代表團團長赴西藏訪問的,任務完成後,她卻不肯回去。是西藏美麗的高山峽谷、奇花異草、奇風異俗迷惑了這位已經58歲的女作家嗎?還是為了在喜馬拉雅山腳下的拉薩河畔獵奇什麼?西藏也許就是一塊巨大的磁鐵石,吸引著她,捨不得放走她。西藏——祖國領土的八分之一,自從她擁抱了這方聖土之後,西藏在她心上便真真實實佔有了一個偉大的位置。她對我說:「文學上的事,認真起來,也無所謂;但我看到的事,是大事,不能忘。」當她寫好遺書,交給同入藏訪問的作家時,不免令人目瞪口呆。而她,輕鬆地說一聲再見,然後便隨一小支科學考察隊翻過冰山雪嶺,到原始森林去了。整整三個月,她為林業工人做飯,與科學家們同吃苦受罪;在茫茫的古老森林裡揀拾浪漫的童話。是的,她向我講述了許多奇聞奇遇,但最重要的是她要同女科學家徐鳳翔一起做一個夢———建立一個「小木屋」,作為森林生態定位觀察站。為了這個夢,她沒有選擇飛機,而選擇了卡車——同徐鳳翔擠在駕駛室裡。這部「刹車不靈,離合器不靈、底盤的螺絲釘四個掉了仁、防滑鏈掛不上去」的卡車,在「冰峰、雪嶺、濃霧、月夜」,載著她們,「險中有穩,穩中有險地馳過、蹭過、轉過、溜過了大瑪拉山、雀兒山、二郎山等一重又一重天險」。黃宗英說:「那六天六夜的路,是山,是雪,是冰,下面是萬丈深淵,有時一小時只能走幾百米。在那裡,汽車跌下懸崖峭壁年年都有。我不是不怕,有時候我也閉上眼睛,等待可能發生的一切……當我想到死時,也問自己:還有啥事沒辦?——就是《趙丹傳》!如果不死,回去就寫它……」

  她比趙丹小十歲。黃宗英說:「此生原本只想做一個好女兒、好姐妹、好妻子、好母親,而此一角色在個人際遇、民族興亡、時潮激蕩中演化出種種情節,情節者性格之歷史也。其實,一生中迂回跌宕最『出戲』的情節,也不過是『難為趙丹妻』。」黃宗英1946年開始拍電影,翌年與趙丹相遇,1948年結婚。她所以愛上趙丹,「主要是因為他是個落拓不羈、飽經風霜、乏人照料的有正義感藝術家。他敏銳的正義感註定他一輩子不得安生。七十年代後期他曾為鄧拓寫過一幅挽聯:『悼念亡友一腔直言竟以身殉,瞻望未來萬種艱難猶有犧牲』。沒想到這幅挽聯終成讖語。既然,我鍾情于他的永遠天真的正義感和勇氣;也就無悔於跟著他大起大落久經折騰。不過,我的一生也應了中國的一句俗語:『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三十二載身為趙丹妻,敲打得我也不僅僅是『陪鬥』了。為此,哥哥(黃宗江)弟弟(黃宗洛)曾圍坐一起歎息掉淚,哥哥說:『如今我們不愁兒,不愁女,更不愁自己,就只愁小妹(指黃宗英)了……』」瞭解黃宗英的都說她的命苦,而她自己說:「認識了黑暗也是一種幸福。」這是她從不尋常的生活中提煉出來的人生體會。黃宗英說,在趙丹不得志時,她陪著他,在他好過時,就幹自己的事。「他到廣西畫畫,我寫《聞一多》,為他寫《聞一多》。我從來就不是賢妻良母,我有自己的事業。」那幾天,黃宗英時而激動時而平靜地給我講述她的故事。

  在西藏,黃宗英真的寫了遺書。她被那一個研究犛牛的,和兩個研究草原的,深深地感動了;冰天雪地,她把自己的衣服給了司機。陽坡長樹,陰坡也長樹。這不是童話。在黃宗英講述那些平常而又奇特的故事時,我在想:一個人在正常情況下怕死,是對生的追求,對光明和愛的嚮往;這種心態,在特殊環境下,便會轉換成不怕死的英雄氣概。我想,中國不僅需要徐鳳翔這樣的科學家,也需要像黃宗英這樣的作家。

  在成都,最有趣的是我生日那天,我們同游離成都不遠的新都,在建于東漢年間的寶光寺羅漢堂裡,在五百個或坐或立或胖或瘦或笑容可掬或橫眉立目的形態神情各異的羅漢中,各自尋找自己的形象。自然,黃宗英無法找到「自己」,周良沛、徐靜、秦川(四川人民出版社編輯)和我,也沒有找到「自己」。之後,大家與一位美麗的玉雕菩薩合影留念。在菩薩面前照相,也許是為了一個追求。追求的是什麼?誰也說不清。那尊盤腿而坐約1米2高的玲瓏剔透的大玉佛,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善、最真、最美、最具有人情味的藝術品,她那呼之欲出的美麗動人,令人傾倒。關於這軀大玉佛,四川省遂寧市地方誌辦公室的曾伯融先生對我說:「佛教世界是分四個等級:佛—菩薩—阿羅漢—在世僧人。判定『神』的世界裡的前三者,是服飾、髮式等標誌。菩薩帶有飾物的法帽或留長髮,佛則頂呈螺髻,阿羅漢一般是光著頭。這軀玉佛的由來有個小掌故:清末,遂寧廣德寺的著名事務僧清福,為尋求佛學知識與佛教精神,艱苦卓絕地遍歷國內佛教勝跡,後又跨出國門,到佛教歷史悠久的緬甸,在那裡晉謁了緬王,並得其思准,在那裡雕制了十軀大玉佛和數十軀小玉佛,歷盡艱辛於宣統三年(1911年)運回遂寧。廣德寺雖屬西南數省名寺,但亦不能盡奉大小玉佛。清福出於『廣種福田』的心願,除本寺只留一軀大玉佛和幾軀小玉佛外,其餘大小玉佛盡送海內名寺。我們四川峨嵋佛寺與寶光寺均得饋贈。寶光寺迎有二軀大玉佛,玉佛形象端莊秀雅,甚富魅力,實為珍貴的宗教藝術品。」這番介紹,使我受益匪淺,也更令我敬愛那軀玉佛。多少年了,我一直還想念著那尊美麗的玉佛,也還時常惦記她的安全。

  出了寶光寺的大門,對面二十多米外,那座像九龍壁一樣的影背牆上,有個很大的「福」字。從寺裡出來的人,幾乎都要蒙上雙眼,向前走,直奔「福」字,到了牆根,再用手摸,這叫「摸福」。據說誰要是摸到「福」,會一生都走好運。人們對命運本來就是有的信有的疑有的半信半疑,不過誰都不想錯過這個機會,都要試試自己的運氣。但那些對命運深信不疑者,往往是卻步不前,不敢去摸,很怕摸不到好結果。我是第一個勇敢面對「現實」的,但我的成績最壞,因為我的判斷離「福」字最遠。他們的成績比我好,不過也沒有真正擁有「福」。

  黃宗英最為我遺憾。她覺得生日我該得福。為了彌補這種不該有的「失落」,他們決定到成都最好的一家「四川小吃」為我「祝壽」。在「成都小吃店」,大約吃了四五十道「小吃」,大家不停地將好吃的夾給我,說是多吃不僅可以多「福」,而且才可以長壽。席間,黃宗英送我一個從西藏帶來的潔白而玲瓏的細草編簍,小簍裡放著一枚芳香四溢的木瓜。然後,又在我的紀念冊上為我「摸福」和生日留下一首這樣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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