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柳溪(9)


  她的《鴨官陸文駿》,是一篇充滿了人情、令人難忘的佳作,樸實、自然、細膩、真切、動人。小說以陸文駿為中心,另外還有兩個人物:金苓(苓寡婦)和她的兒子鐵柱。六十多歲的陸文駿一輩子沒有娶過妻。他年輕時是一個身軀魁梧漂亮的小夥子、幹活的能手,村裡的姑娘們都偷偷地愛著他,同夥的男人羡慕他。那時他與二十二歲開始守寡、比當新娘時還美麗、豐滿、嬌媚、更有風韻的金苓相愛,金苓還懷了孕。他們鬥爭、反抗——不僅要面對幾千年來人們因襲而來的世俗的攻擊,更要遭受殺人不見血的封建宗法與道德的屠戮。金苓的族長向她宣佈:「第一,要嫁,必須嫁到外村;第二,只有她的小兒子才是財產的繼承人,財產不能由她帶走;第三,兒子是她夫家的後代香煙,不能由她帶走——而且永遠不許她看見他。」她的父親信奉「好馬不被雙韉,好女不嫁二夫男」,乾脆扔給她一把菜刀和一根繩子,意思是——寧可讓她自殺,也不許她改嫁。他們不能結婚,也不能遠走高飛。金苓被迫墜胎。在社會的殘酷壓迫下,金苓為孩子,陸文駿為他們母子倆,這一對相愛的人兒,便中斷了關係。但他們的心,一直嚮往著,相愛著。「春雷一聲響,世道變了」,後來還成立了農業合作社,因鐵柱長大了,當了社長。這時陸文駿已經悲涼地跨入了老年。他為自己無依無靠的處境而悲哀。忽然有一天,田鐵柱請他入社,又當了養禽隊的負責人。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使他更沒有想到的,是他時常在心裡閃現的對金苓的思念,最後也就成了現實:金苓的兒子——田鐵柱社找,主動讓母親到陸文駿那裡,於是完成了一個時代的美滿結合。

  這篇小說反映了中國變化中的社會觀念,歌頌了純潔、專一的愛情和新的生產關係下的人性。在中國新文學裡,關於寡婦再嫁的主題並不罕見,但這篇小說透露出的人情味、人道的光芒,使它增加了感人的藝術力量。小說不僅表現了歷史,就是在當代和未來高尚的愛情、家庭生活與社會道德的逐漸完善中,也有深意。

  小說《我的愛人》,描寫護士朱淑貞,經過思想鬥爭,最後決定與一位在朝鮮戰場上被美國榴霰彈片奪去雙目和左手的軍人結婚的動人故事。這是一曲偉大愛情和高尚靈魂的頌歌。姑娘護理殘廢軍人之後,並與他將要告別時,流著眼淚說:「……我是發愁我走了,誰給你穿衣,幫你吃飯;不給你派通訊員,誰給你當眼睛,當手杖呢?」她做出與他結婚、終生伺候他的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僅出於革命的責任感,而更有人道力量的驅使。他,一位為人類和平流過血的戰士,應該享受愛情。她知道他是一個十足的殘廢人,永遠看不見她的美貌,但是她深刻地懂得,愛情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靈感受。這類題材不太好寫,容易流於公式化概念化。但柳溪寫得相當成功,以情動人,似乎把我們帶入了被愛情的陽光照耀的君子國,那裡到處是美和溫馨的情操。

  柳溪的短篇小說有較廣闊的生活視野。在她的筆下,既有栩栩如生的具體描繪,又有或細膩或豪放的抒情。在《爬在旗杆上的人》裡她寫道:「這個地區就這麼怪:乾旱的時候,莊稼灰塌塌的全擰成了繩,地上一踩就冒起一股煙,水滿的時候呢,到處都積滿了水,房檐的椽本全發了黴,長出了蘑菇。現在靠微的雨像羅面一樣,仍然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原野一片混沌迷茫、沒有一個人影……」讀到這一段,就會知道,這該死的雨,給正在收割的穀子帶來了什麼後果,故事就是從裡展開的。「蔚藍的河面上,陽光像火蛇一樣。小船的箭把它撞碎了,隨人蛇的幻滅,水面上迸發了無數的金點,顫抖著,揉碎著,耀得人眼發花。在晚霞的輝映中,雪白的鴨子,迎著落日,在水面上撲著翅膀,拍著羽毛上彩色繽紛的水珠……」(《鴨官陸文駿》)這裡寫陸文駿上任後到河裡放鴨子的情景,實際上是寫他的心清。「……屋裡刷得四白落地,大紅的木器家具,使人耀眼欲眩,炕上新氈條,新被褥,牆上掛著獎狀、大美人的畫片,桌上擺著半導體收音機……」這麼平實、親切的幾筆,使人感到這是多麼真實的農家景象!但這只是《骨肉》中語言的一個方面;另一方,在其結尾,我們又讀到:「我又流下淚來,但這是歡樂的眼淚,我真要擂起胸膛,向故鄉的山川宣誓:我驕傲我有一個農民的兒子,留在這片美好的土地上傳宗接代,讓他成為真正農民的骨肉,替我報答撫育我的農民!」這又是何等豪邁!而又一轉:「夜色清涼如水,天街澄澈晶瑩,我如醉如癡地佇立在月光之中……」又把我們從感情波濤裡,推向冷靜,悠遠的思索中。

  這些語言,這些描寫都不是孤立的。它同整個作品的背景、人物、性格、結構組成一個整體。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但不是文字遊戲),沒有成功的語言,便沒有風格,沒有成功的藝術。僅從這裡順手拈來的例子,可以看出柳溪語言運用上的功力。

  八

  由於歷史的原因,柳溪後來的文學成就,主要表現在中長篇小說創作方面。她的《生涯》、《四姊妹》、《彩鳳凰》,都是跨度大、背景廣、人物多,維繫著中國波瀾壯闊的歷史進程的中篇小說。這些作品,如同一組生活和時代色彩濃烈的油畫,從中不僅可以看出一個家庭的興衰、個人的沉浮,還可以看出國家命運的變遷。

  柳溪說,她最關心的,是女性的命運。那一群性格各異、鮮明、豐滿的女性形象,就是她中篇小說的主要成就。

  在中國文學史上,從《詩經》、《孔雀東南飛》,到《竇娥冤》、《西廂記》、《紅樓夢》,直至本世紀二十年代開始的新文學,關於女性命運的詩歌、戲劇、小說,可以開列出很長很長的書單。婦女是社會的兩個主人之一,是人類歷史兩個締造者之一,但是她的命運,幾乎從來都很不幸。在我們的生活中,沒有誰能同母親、愛情、家庭分開。作為「人學」的文學,帶著強烈的正義感、同情心和感情色彩,關心她,歌頌她,表現她,則是義不容辭的、天經地義的力。柳溪的經歷和遭際,決定了她後半生創作的題材。但是生活的多樣性、複雜性、地域性、社會性、時代性,制約著人物的性格、思想、觀點、感情,因此,「人」便永遠不會是一種模式。於是,柳溪筆下便有了吉悒蘭、高嬋、高婕、高妤、素娥,以及高殿臣的幾個老婆等等不同的女性形象。「我們從這些小說中看到了柳溪,看到了她的思想,氣質,生活態度,政治觀點,愛與憎,喜與憂」(劉錫誠:《在重新執筆之後——讀柳溪中篇小說有感》)。是的,我們在字裡行間看到了「作者自己的遭遇、感情和血淚」,更看到了一個風雲變幻的歲月——由許多人組合起來的命運。

  《生涯》,作者是以泣血淚的感情,悲愴地寫下的一部小說。主人公吉悒蘭的曠世苦難,從社會的角度,真實而形象地反映了歷史。

  1967年,——文化大革命最瘋狂的歲月裡,吉悒蘭在死神面前,似乎是於彌留之際那種昏沉的思緒裡,像夢一樣回憶了苦多樂少的一生。她一生下,就死了母親,於是便開始了白眼和打罵的折磨,還當過人家的使女;但她反抗過,尋過死。一個偶然的機會,在超齡好幾歲的情況下上了小學,從此算結束了苦難的童年,但又進入了不幸的青年時代。她的戀愛生活,不是上當受騙,就是被拋棄。她嚮往革命,追求光明。參加革命後,那個分配給她的丈夫,竟在她政治上受屈辱的時候,落井下石,殘酷地踐踏道德和良心,以「假離婚」的欺騙手段,使她失去了家庭和子女。婚變給她的靈魂帶來了至深的創傷。接踵而至的,又是被打成右派分子、勞改、大病、血崩和那魔鬼文化大革命……這是一個「特殊而真實」的人物的一生。

  善良的吉悒蘭,執著的感情和信念沒有得到公正的對待。她受污辱,受欺騙,受屈辱。這是歷史的無情,社會的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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