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
柳溪(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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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肺腑之言表現了柳溪令人敬佩的真誠。現在,雖然她已是影響廣泛的大作家了,但她時時銘記在心的,是那默默地在為他人做嫁衣的不為人知的編輯們。她沒有把作品的成功都記在自己的名下,沒有讓才華掩藏其瑕疵。這是一個作家的高尚品質和良心。事實上,在我看來,世界上沒有一個天生的作家,再偉大的作家,除了本人的條件和勤奮之外,在其作品出版、傳世的過程中,都無一例外地浸透了編輯人的心血。 政治上的屈辱,終於拆散了她的家庭。這個無法彌補的後果,使她大病了一場。 1957年,在「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時,柳溪卻有幸出版了第二個短篇小說集《爬在旗杆上的人》(中國青年出版社),內收《喜事》、《「責任事故」》、《金色的衛河岸》、《趕集》、《春》、《看家》、《爬在旗杆上的人》及《煩惱的人——使人煩惱》等八篇小說。這是她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主要作品,顯示了她思想上的深度、藝術上的成熟。從歷史的觀點出發,且不說藝術價值,即使認識價值,至今仍然有著強烈的現實意義。《爬在旗杆上的人》是其代表作,其中塑造了耿社長、工作組組長朱光、組員王玉琨、記者李震等人的生動形象,他們的舉上言談、性格、思想方法,現在和將來都會使人得到啟示。正像小說開頭說的那樣:「這故事發生在一年前。也有人說,這故事還在發生……」是的,歷史的重現並不少見,事實上,在固若金湯的思想意識裡,在我們的生活裡,再現這樣的人,再發生這樣的故事,是不會令人吃驚的。 六 炎熱的夏天,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有了「大鳴大放」、「大字報」這樣的字眼。柳溪大病初愈,也寫了一張普通的大字報,貼在並不顯眼的地方,要求那個在「肅反」中對她大搞逼供信的人,回單位參加整風,同時還在《北京文藝》上發表了兩篇雜文:《搖身一變——教條主義哪裡去了?》和《要有這樣一條法律》。「大字報」、「雜文」,加上她同文藝界朋友的議論和談話,以及那篇著名的「右派小說」《爬在旗杆上的人》(1979年被編入《重放的鮮花》),於是便給她羅織了兩頂「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和「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重要骨幹分子」的帽子。1958年8月,成了她二十年苦難的起點——她被開除黨籍、降職、降新,下放農村、農場、工廠,從事體力勞動,進行思想改造。 這種歲月的回憶是苦澀的。但從苦海中掙扎出的柳溪,卻有常人少有的樂觀情緒:「從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這一漫長歲月的生活,對一個作家來說,也許正像俄國沙皇時代的許多革命者一樣,必然要到西伯利亞去充軍,這也未必就是一件最壞的事吧。至少,它使我更接近了人民,砥礪了意志,清醒了意識,也更理解了革命道路並不像我二十歲時所理解得那樣筆直、鋪滿鮮花,而是充滿了鮮血和荊棘。」 無論處境何等險惡,不管是在農村工廠勞改中受苦,還是在收發室、資料室受屈,只要她尚能呼吸,唯獨沒有忘記的是創作。那年秋天,柳溪被送到天津郊區「安家落戶」,應付了一些檢查之後,就偷著寫了幾十萬字的小說,其中題名《兩個父親》的長篇,後易名《紅薇傳》者,即是《功與罪》的前身。但她卻受到了嚴厲的批判,被指為「幻想東山再起」。那時她在人生的悲涼之中常讀兩篇文章:尤利烏斯·伏契克在法庭上的答辯《絞刑架下的報告》,和司馬遷的《報任安書》。這兩位完全不屬同一思想範疇的歷史人物的發言和文章,卻使她從中吮吸了無比堅毅的力量和難忘的教誨。柳溪說:「我不僅應該活著,而且應該奮發有為地活著……」所以,那不公正的批判,並不能熄滅她的創作之火。在北風呼號著的寒冬,她忘掉了「勞改」中的屈辱、緊張、疲勞,偷著記錄生活素材,做了大量的創作筆記,並利用幹部們每月四天回城休假之機,創作了中篇小說《王媽媽》。1959年,她又被集中在天津雙林農場改造。在那裡,每天十二至十四小時繁重的體力勞動,也沒有使她停止關於創作的思索。有一次,她因為思考一個故事情節,竟掉進溝邊的冰窟窿,棉衣棉褲濕透了,在跑回宿舍時,全身結了冰,活像一位身穿鎧甲的武士。為了烤幹棉衣,她只好請假,一個人倒插著門,披著棉被,盯著火光,沉思著。誰會想到,她又在繼續剛被中斷了的創作構思呢! 橫掃東方,風雲世界的「文化大革命」,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在中國的大地上自生自滅的一場將永載史冊的災難。柳溪說,這期間,「我所受的迫害和鬥爭,和廣大幹部、知識分子、人民群眾所受的沒有什麼兩樣,只不過我受的比他們延長了一倍的時間罷了。」關於這段生活,她不願多說,我也不想多問,但她那些與創作有關的情節,我卻不厭其煩地窮追不捨…… 1967年,中國的「造反派」正發高燒,於是掀起了一個抄家的高潮。對於柳溪來說,已無家可抄,然而,她也不會倖免。那時,她既無金銀,也無珠寶,只有偷偷寫成的那些比金銀珠寶更珍貴的草稿。柳溪總算把草稿都穩妥地轉移到鄰居——一個新華書店幹部——的家裡。但後來「牛棚時期」,她偽裝寫「認罪書」(上而擱著「認罪書」,底下放著創作手稿),寫了長篇小說《功與罪》中的幾個新章節,因臨時轉移,來不及把稿本收藏起來,還鎖在書箱裡。有一天,一幫人要檢查她的單間宿舍,她怕極了。柳溪說:「我那些稿子裡有一章標題為《幸福》,內容是寫小說主人公李大波做白區工作,偽裝洋車夫,從車站接來北方書記劉少奇同志,一路感到幸福的情感。那時我真是提心吊膽,若是被發現,不僅撈來一頂『劉少奇的孝子賢孫』的帽子、挨批挨鬥,肯定會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她後悔不該寫出來,要是裝在心裡那該多保險。但她總算躲過了這場大禍。她利用開箱取茶之機,就著他們轉身檢查別人東西的時候,順勢將稿本擬在手中,掖在褲子裡——讓它順著褲子掉在事先用帶子紮好了褲腳的褲腿下邊。 寫在這裡的,我不認為是一則文人軼事。它是那個時代的罪證記錄。柳溪說:「在我們的國家,把許多事情弄顛倒了。有的人,可以使用權力去搞打砸搶,卻不允許你幹正大光明的事業,做學問、創作,還得像賊一樣偷偷摸摸。我被迫演出這樣的滑稽戲令人疚心……」 這些我痛苦地實錄在此,也許會成為歷史和社會的一面鏡子。 1970年,她離開了勞動集中營似的幹校,在一片一級戰備聲中,以疏散之名插隊到天津西郊一個臨著獨流減河的一個小村。東躲西藏的稿本,也從沉睡中醒來,欣然陪伴著孑然一身的柳溪。這時她並不感到寂寞孤獨,雖然還戴著右派帽子,但是老鄉們的親近、關懷、同情溫暖了她的心。他們常擔心她的處境,為她的遭遇落淚。柳溪說:「我日夜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思想在一起,我可以忘情地大聲說笑。春天,有剛出生的羊羔和牛犢的叫聲;夏季,有可愛的蛙鳴;秋季,有蟋蟀的歌唱、卿卿的蟲聲;冬天,有串門的花貓同我說話,有呼嘯的北風向我喧嘩。每當夜深入靜,全村沉睡的時候,我便重新攤開稿本 就在這個小村子裡,她同善良的人民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八年,他們成了她的朋友、親戚,有的還是政治上和重病時的恩人。她寫的不少作品,有些還念給他們,聽取意見。 1975年,柳溪爆發了一場嚴重的神經官能症和更年期綜合症。她躲在冰冷的小屋裡,想喝水都喊不到人。這時候,有一個從前認識的老朋友來伺候她的病體,使她起死回生。為了報答其恩情,柳溪和他在艱難困苦和暴風雨中組織了一個新的家庭。他是天津美術學院的畫家康明瑤。他早年留學日本,也被錯劃為右派,是一位為人耿直的知識分子(據柳溪來信雲,康先生于1993年7月9日病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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