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柳溪(2)


  她的繼母一共生了六了女兒,幾乎都是她抱大的。如果她們生病,她得日夜值班抱她們,有一個妹妹竟是安靜地死在她的懷抱裡。那時的柳溪並不懂得死亡的意義,她羡慕死去的妹妹,希望自己也能在長眠中死去,這樣可以把覺睡夠,不再被命令去撿煤核,不再到垃圾箱裡刨食德州的枕頭西瓜的瓜皮,好擺脫饑餓魔鬼般瘋狂的追逐,不再挨打受罵,不再幹難以承受的繁重雜活,永遠告別人間的苦難。不過,這只是她幼小心靈裡最早萌生的一個幼稚的幻想。非但不能如「願」,從八歲開始,柳溪還做了「一僕二主」式的小使女。除了在家裡帶妹妹、幹活之外,還給一家山東來的地主董家當小丫環。她每天也是給董家抱孩子,只是在董家的小少爺哭鬧得哄不下的時候,她得按照董太太的吩咐,趴在地上讓那少爺當馬騎,用柳枝、藤條披頭蓋臉地抽打,直到他破啼為笑為止。之後,她躲在牆角,摸著臉上浸血的印子,偷偷地哭泣。董太太愛打麻將牌,經常玩到深夜,她的任務是坐在走廊的石階上隨時等待主人的使喚:跑街買煙、水果和夜宵。這是她最害怕的苦差,因為她要壯著膽子,戰慄地穿過好幾條惡狗狂吠的胡同,還要遇上穿著黑色夜行服的更夫。雖然董家可怕,但她卻寧肯留在那裡,而不願再過一掛腸子閑著半掛的受氣挨餓的日子—一不願看見繼母每日飄忽在她的筷子與飯碗之間的陰森可怖的目光,不願聽那凶煞惡神的斥責與咒駡。

  在妹妹上小學的時候,柳溪說她的任務是充當「光榮的扈從」。每天早晨,她拉著妹妹的手,替妹妹挎著書包,小心翼翼地橫穿馬路,平安地把妹妹送到學校,看著她像小鳥一樣唱著叫著飛進校門,飛上遊藝場,去溜滑梯,軋蹺板,登遊船,打秋千,她是那樣快樂!柳溪說:「當時,我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這樣幸福的兒童生活為什麼沒有我的份?!不但如此,除了饑餓折磨我之外,還要經常被打得皮開肉綻,瘦削的小屁股蛋上,總是被笤帚疙瘩和藤拍子打得青一塊紫一塊……」

  學習,這種權力應該屬￿每一個人。但是,人,生而不平等不自由,卻是一個幾乎無法扭轉的事實。許多世紀以來,形形色色的革命家、理論家們,利用各種形式為之鬥爭,雖然時代不同國家不同情況有所不同,但基本事實仍是一個嚴酷的存在。年幼的柳溪渴盼著讀書,她羡慕妹妹,甚至嫉妒妹妹!但她對知識的追求和獲取,是在不知不覺之中發生和進行的。那時有一種專門租賃小人兒書的車,每天下午四點,就搖著鈴走街串巷,於是成群的孩子們一擁而上,這其中就有拿著兩個銅元替董太太租書的柳溪。對於柳溪來說,許多回憶都是痛苦的,而說到租書,她臉上卻流露出一種異樣的愉快情緒:「那時我迷戀著武俠和得道成仙的小人兒書,所以我也就以我的愛好替董太太租書。當然我不僅坐在車旁以先睹為快,而且半小時之後,我還能看完我和小朋友們交換的小書,然後飛奔著跑進主人的房裡……這些小人兒書,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三俠劍》、《火燒紅蓮寺》、《七俠五義》、《西遊記》等等月附我不僅迷戀著上花果山去吃桃,而且還迷戀著到昆侖山去成仙;我想,那一切該是多麼美好啊!那樣,我再也不受繼母打罵、申斥,再也不去跑街伺候主人,我可以吃仙丹、仙果,睡在高山密林之中,再也不在人間受氣了。」

  這些小人兒書中,成道成仙、殺富濟貧的思想和描寫,是人們近於虛妄的理想、不滿現實的反映。這種正義之氣、英雄之舉是極易為人所接受的。童蒙時期的柳溪,這些曾是她的精神支柱。因此,她曾和胡同裡的小朋友討論、商量過如何尋找昆侖山的問題,但都因那些孩子不願離開親愛的父母、溫暖的家庭而作罷。

  柳溪的童年,雖然像一個受氣筒,但她的性格,卻不是怯懦的膽小鬼。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性格中的一個重要方面是——為了新奇而冒險。」她只要稍一有空,就組織一幫小朋友,玩那種占山為王的遊戲。自然,她是當然的寨主,其他孩子只是二寨主或嘍羅兵。

  「我住在河北二馬路伊安裡,但經常和大馬路的伊公里為敵,進行戰鬥。我不是那種『耗子扛槍窩裡橫」的孩子,相反,在家門以外卻是一個綠林豪傑。我常常把許多孩子打哭,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不管是比我大還是比我小,我都毫不費力地把他們打個鼻青臉腫,於是他們便甘拜下風,高喊:「大寨主紀家二姐子,我投降,甘當你的嘍羅兵!」柳溪輕鬆地回憶著童年時代她性格中頑皮的一面。但是她的勝利和榮耀,招致告狀者終日盈門,從早到晚,常能聽到:「紀太太!管不管你家二姐子?看把我們孩子打成嘛樣啦?」於是,接踵而至的,便是她的災難。但她並不束手待斃。當繼母惡狠狠拿起笤帚、藤拍時,她就飛也似的跑進後院,登著廁所那扇門,躥到房上去,然後越過花牆,從隔壁煤鋪的梯子上溜下去逃走。柳溪說:「那時,我連做夢都幻想著能像《三俠五義》中的豪傑那樣,也有飛簷走壁的本領!」但是。不管她暫時能跑多遠,夜裡總要回家睡覺。她繼母也總結了自己的經驗,白天並不急於向她表態,而夜裡,當她悄悄地溜進屋裡,鑽進被窩,沉入夢鄉之後,她只好束手就擒了。「啪!」一個藤拍落到身上,接著是一頓嘴巴;當她恐怖地從震驚中醒來,才發現一個披頭散髮有著兩道凶光的女人臉,方醒悟到是繼母在打她。她從小小的年紀所得的驚嚇性頭痛症,便是繼母用夜間突然襲擊的方式留給她終生不可忘卻的紀念。

  繼母的打罵、虐待,把她逼上了絕路。柳溪說:「有一次,我實在不堪忍受,覺得死了比活著或許更有福。這時,我心裡萌發了自殺的念頭。我想起了兩種死亡的方法:上吊或吞鴉片。」她曾親眼見過十七歲的店鋪小夥計,為反抗店主的虐待而上吊自盡。但當時她怕上吊後沒有親人給她刨地下的大淚球,「如果沒有淚球,就要淪落在陰曹地府受罪,永遠不能投生。」於是,她否定了這種尋死的方法。吞鴉片的方式,是她看《貧女淚》得到的啟示。柳溪說:「那時,我除了為苦難的貧女的不幸遭遇落了不少天真、同情的眼淚之外,也向她學習了辭別人世的方法——她是喝鴉片煙死的。」柳溪當時覺得這種方式省事,又沒有死後不能投生的說法,所以便決定採用喝鴉片的方法,離開這個苦難的世界。

  那年8月,柳溪穿著一件剛蓋過肚臍眼兒的綠格小褂,在夜裡,又受到繼母的一頓毒打之後,便於清晨,利用父親上廁所之機,在緊張與慌驚中,抓了一大把茉莉花籽似的煙灰,放在嘴裡,用水吞下。柳溪說:「那時我的情緒非常好,因為我覺得自己就要離開這個不幸的塵世,而到另一個極樂世界裡去尋找生身之母去了。我幻想在那裡有女兒和她作伴兒,她就不會像以前那麼寂寞、孤獨了。從而,我也可以真正地去享享慈母之愛。」那天早晨,天空特別晴朗,霞光萬道,飄著雲彩。吞食鴉片之後,她自幼就有的幻聽的毛病發作了,她總是聽到白雲深處有人說話。但不一會兒,那種稀有的快活心境,變成了肚子疼痛和噁心,渾身打著冷戰。是她父親及時發現,用手掏她的嘴,使之連續嘔吐,直至吐出膽汁,又用綠豆湯洗胃,才把這個弱小、不幸的生命從通往黃泉的路上截回來。柳溪說:「在我記憶中,雖然那一次我沒能享受到長眠就是幸福的滋味,但是毫無疑問,那也是我小小生命中一次最充分最舒適的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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