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菡子(2)


  菡子的父親在江陰讀過江南頗富盛名的南菩公學,後來棄教經商開店,爺爺為此氣惱萬分,宣佈與他斷絕關係。

  農村的苦難,是舊社會的罪惡;農村的美麗,那是大自然的饋贈。小菡子的同伴是六畜家禽,那羊、牛、花貓、黃狗,都是她的朋友,因為它們視她為主人。她喜歡那些小動物,最喜歡的是蜜蜂、蝴蝶,還有最早報春的喜鵲、親切呼喚的鵓鴣,以及雲雀、貓頭鷹、排著「人」形隊伍的大雁。至今,不忘那些與她一起爬樹摘吃桑果、在麥壟裡仰天而睡、摘吃豌豆和蠶豆的小夥伴。她們嬉笑著,相對而坐,參差擊掌,唱那女孩兒們都會哼、歷數名花的鄉下小調《十二月》,也曾乘大木盆,在含苞待放的荷花裡、紅菱的綠葉下采菱。小時,她做過許多夢:小魚從手中滑過,在池塘裡摸到了鴨蛋,呵,還有那「六月六」下水的歡樂夏夜,她躺在場院的曬席上,數天上的星星,口裡不住唱著「天上的星,地上的釘」不大連貫的兒歌。秋天,她與「稻草人」為伍;冬天,菡子的手背像一張皺皮的春餅,腳跟滿是張著嘴的血口。冬夜是難熬的,她聽見不眠的歌手,在唱幽怨的《孟薑女》,或《十二月長工》,遠處的山峰也有激憤的悲歌……「在家裡,我幾乎沒有屬￿自己的東西,只有父親的打罵。但在田裡我覺得富裕、自由。大自然雖然也向我放出風雪雨霜,有時驕陽似火,有時雷聲震耳,但它同時給我帶來膽識,它寵愛我,卻不容我做一個驕客。它的博大感動了我。一年四季,大自然把我栽培成泥手泥足的孩子,仿佛天地間芸芸眾生中的一棵小草,在露水和陽光中生長。春天睡在紅花草的田裡,戴著花冠,我又是一棵生花的小樹。我是掐不碎的小花,折不斷的樹枝……那時我幾乎什麼都愛,恨的種子還未萌芽。」

  病著的弟弟在她照看的時候死了,更大的災難便落到了小菡子的頭上:她被視為下凡的掃帚星,家中一切不幸的禍首。七八歲那兩年,是她一生中最昏暗的時期,在家裡,人人可以隨意責罰她;要她幹最累、甚至力不能及的活,而不能乞求任何愛護和享受,有時連母親也不給她一點溫暖。父親向她宣佈:「你端我的碗,就受我的管!我們家沒有丫頭使女,你就是丫頭使女!」其實,她的待遇比丫頭使女還不如。這一切,傷透了她的心。那時,母親還下了狠心,要在三五天內把這個「野丫頭」的腳裹成小腳粽子。小菡子疼得在床上打滾,但不求饒,淚珠裡閃著粗野的光。她也橫了一條心:「我要活下去,逃出去,作強盜也不在乎。」她無聲地呼喚著:「生養我的天地呵,你們聽到沒有?給我力量吧!」她的反抗性格似乎是此時在心裡生了根:母親在家裡裹,她到地裡放;母親白天裹,她在夜裡放。她寧可不穿鞋,也要保全那雙能爬山涉水的天足。

  菡子的母親,從小就當童養媳,苦難重重。她的聰明、能幹、勤勞、賢惠並沒有贏得幸福。她養兒育女,過著忍辱負重的牛馬生活。夜夜孤燈照著她,淚水泡著她,機抒聲,打罵聲,是家裡永不完結的悲歌。小菡子生活在母親左右,不止一次看到母親的身體折斷了父親無情的竹鞭,而她雖然年幼,卻也在受著父親同樣的待遇。這痛苦的烙印,沒有伴隨歲月的流逝而消失,在菡子的記憶裡,它是一種生命……

  三

  到了上學的年齡,菡子還在看雞。對於讀書,她十分嚮往。每當她聽到村裡小學上課的鈴聲,以及那「打倒列強」的歌聲,她眼裡便浸出羡慕的淚水,幼小的心靈激動不已。菡子說:「那歌聲,是我最初的愛國教育。我不懂音樂,也沒有這方面的任何才能,但各種藝術形式中,最早也經常使我流淚的就是音樂。」

  生活,使菡子的母親悟到了一個頗為堅定的啟示:只有讀書,才能自立!否則就是永世的牛馬。於是,母親悄悄為女兒算了命,算卦的說,女兒要做教書先生。母親回到家裡,泣不成聲地向女兒重複著那些不堪回憶的傷心話。菡子回憶說:

  歸納起來,我們母女那時只有三條路——
  一、讀完師範,做小學教師,母女相依為命;
  二、讀書不成,進尼姑庵,修修來世;
  三、再不成、母女雙雙跳井。

  滿八足歲,母親毅然拉著女兒的手到小學報了名。菡子回憶說:「在路上,母親才教我認了一個『一』字。因為我上學晚,個子大,老師把我插入二年級。母親擔心我跟不上,她與我一起學習,把一年級課本上認得的字,都搬給了我。我就像吞飯團似的咽下了它們。二年級第一篇作文《我的家庭》,也是母親代作的。那些認得我的同學,都罵我『看雞婆』,指著鼻子羞我。歧視使我產生了志氣,以後的作文就都是我自己做的。」(《鄉村的童年》,1982年《鐘山》第六期)

  上學的同時,家裡那些雜務,還屬￿她。不過母親給了她較多的愛憐,從「弟弟來,妹妹來,來唱歌」的課本中,朦朧中看到了女兒的前程,感到了欣慰,作為母親,悲苦的心也算有了寄託。

  借助于母親的撫愛,從1929年起,菡子得以在本村初級小學讀書三年。其間,她學了不少歌曲,而《可憐的秋香》及《船夫曲》是她印象最深的。她說:「那引頸高歌的音樂教員,好像是我的啟蒙老師。我看見他在河道上等著我,臂上套著背纖的繩子。《船夫曲》在激流中迴響,人生的道路,似乎是從這裡開始的!」這也是她聽到的最早的國際歌聲。

  綠林好漢歷來是人民群眾心目中崇敬的英雄。幼小的菡子,不僅愛看戲,也愛聽說書,常被《水滸》、《三國》的好漢所傾倒。

  平時,她愛邏思幻想,把西邊黑壓壓的伍牙山視為英雄豪傑神出鬼沒的世界;每當晚上看見遠處的火把,她便心馳神往。菡子未滿八歲時,她終於看到了溧陽鄉下那些受苦受難的人們持刀攻城的壯舉,他們呼喊著:「窮人打天下,願幹的跟著走!」小菡子奔跑著,跟在隊伍後面跟了六七裡,最後跑不動了,才趴在山背上,一直看到躍動的紅旗在遠方消失。而她的心確實跟那威武的隊伍走了……那威武不屈、死得悲壯、流芳迄今的「大刀會」英雄「小妹妹」,給她留下的是敬意和榜樣的力量。1931年冬天,只有十歲的菡子,自己作主也參加了有著迷信色彩的「大刀會」。這個舉動,是她對父權挑戰的一次嘗試。她在「大刀會」裡呆了二十一天,師父教的是「坐攻」,即「上神」——就是請神上身,神來了就力大無邊,可以刀槍不入。當時她神往真正能有所謂「竹葉金刀」——在深山老林,七年不食煙火,天天念咒,到第七年成功:采下竹葉,一念咒,竹葉就會變成一把鋒利無比、砍向敵人的金刀……這種荒唐絕頂的愚昧,曾給不少在黑暗中尋路的人一些短暫的安慰和精神寄託。小菡子並沒有進山,沒有把念咒的「功夫」堅持下去;讀書,終於使她大徹大悟,從蒙昧狀態中覺醒過來。

  1932年,菡子改入城內女子小學讀書。那時她接觸了孫中山「天下為公」的主張,也聽說過方志敏領導的皖南紅軍「打富濟貧」,含糊地把兩者合而為一,借給父親寫第一封家信之機,第一次發表了自己的政治見解。不料父親從此同她結下死仇,斷定她不可救藥,從小就是共產黨的胚子,如果在太平天國造反時代,她一定是個女長毛。

  能深深感受世態炎涼的孩子並不多,但飲著生活苦酒長大的菡子,從父親的打罵中、母親的苦難中、殘酷的社會裡感受到了。反抗,是壓迫壓成的;性格,是生活、現實賜予的。逆境給了菡子意志和毅力,她像黑夜裡的閃電,硬是要索取光明。上進心使她從一個中等生,一躍而名列前茅;1934年全縣小學會考,雖然她得了「頭暈眩」,仍考了個第三。同年秋,她考取蘇州女子師範學校,7月25日的《申報》上公佈了被錄取的新生名單。這張報,作為一種榮譽,在村裡傳遞著,那「丫頭使女」、「看雞婆」的菡子,在人們眼裡成了「女秀才」。但父親在鄉人的督促下,雖不得不讓菡子上學,但他要她發誓將來不拿家中一根稻草,假期中還加倍用她的勞動力。最終,還是母親為菡子籌劃路費,並淚流滿面地送她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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