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二十世紀中國著名女作家傳 | 上頁 下頁
羅淑(4)


  南翔是個美麗的地方。樹木、田野、小溪之間,疏疏落落幾排平房。羅淑在這裡和學生一起種菜、澆地、挖溝、做飯、砥礪學問,日子過得新鮮,充滿朝氣。她買了一隻山羊,讓小彌也學著放羊、打草。

  南翔的寧靜生活不久就結束了,羅淑隨宗融遷到上海,在拉都路敦和裡租了一幢三層樓的弄堂房子。

  宗融是個好客的人,家中常有文化界的朋友,差不多的熟人都編著文學刊物,如巴金、靳以、黎烈文、黃源、李健吾等。朋友們想的談的做的,都是新文學方面的事情,熱烈得很。羅淑聽得很動心。巴金在法國的時候,曾譯過幾篇描寫舊俄「新女性的姿態」的作品。他本打算把車爾尼雪夫斯基的《何為》也譯出來,編在一起,印一本小冊子。可是前面幾篇譯稿寄回上海後找不到發表的地方,所以停止了已開始的《何為》的翻譯。這次(即1936年在上海),巴金在整理舊書的時候,找出了他1928年在法國買的那本《何為》,雖是個節譯本,卻並沒有支離破碎之處。這本書探討了婦女問題,「創造了新婦女的典型,表現了當時的年青女性的渴望,指示了她們應該有的觀念,應該走的道路。這本小說對於19世紀60—70年代的俄國青年都有過極大的影響。」巴金把這本《何為》拿給羅淑看,她表示願意翻譯,巴金就把這件事托給了她。「過了一個多月的光景,她就把稿子送來了,是這麼流暢的譯筆。我把譯稿仔細讀過一遍,在我算是了卻一樁心願、我覺得很高興。」(以上引號中的話均引自巴金)《何為》①於1936年4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署的是羅淑的本名世彌。之後,她又為《譯文》月刊和《文學季刊》翻譯了普希金的《棺材商人》、保羅·瑪爾格裡特(著有不少關於1870年普法戰爭及巴黎公社的小說)的《白甲騎兵》、雷米(曾獲得1936年度法國平民文學獎金)的《決心》和羅曼·羅蘭的《貝多芬的筆談》等。

  ①《何為》,今譯(怎麼辦),作者車爾尼雪夫斯基。

  羅淑不滿足于翻譯,她有了創作的衝動。美麗的沱江,老馬灣的鹽場、底層人民的悲歡,一一凸現在眼前。於是她對黎烈文說,她小時候的生活和四川的一些特別情況,很可以寫成一部長篇小說。黎烈文便極力勸她嘗試,不過,他認為長篇比較難作,勸她從短篇開始。她接受了這個意見,悄悄地埋頭寫起短篇小說來。終於,她懷著興奮、期待的心情,把她的處女作《生人妻》交給了巴金。

  巴金比羅淑小一歲,謙和的外表下有一顆熱烈的心。當他發現新文學的園地裡增添了一名辛勤的園丁,而這園丁又是他的姊妹般的友人時,他非常感動,非常欣喜。他以極大的熱情鼓勵她寫作,幫助她修改,並且替她在稿子上寫了一個「羅淑」的筆名,交給靳以拿到1936年9月號的《文季月刊》上去發表了。

  《生人妻》講的是四川鄉下一個窮賣草人賣妻的故事。用純樸無華的文字,寫出了兩顆善良純潔的靈魂,寫出了一對貧苦夫妻相德以沫的恩愛。《生人妻》發表以後,引起文壇廣泛的注意,朋友們既驚訝又讚美。李健吾說:「等我發覺友誼圈子中間不聲不響跳出一位我所景仰的作家的時候,我的蒙昧好像一種過失,惶愧而又喜悅。」魯彥把《生人妻》推薦人當年的《短篇佳作選》;胡風、周文、沙汀等文學見解和審美標準各不相同的作家,異口同聲讚賞它,這真是很少見的。

  此後,朋友們常常慫恿羅淑寫作,可是她對寫作的態度是那樣鄭重,自己稍不如意的作品便毀了重寫,輕易不願拿出來發表。繼《生人妻》之後,她又在《中流》雜誌上發表了《劉嫂》,在《作家》雜誌上發表了《橘子》,同樣得到了讀者的好評(《井工》是抗戰爆發後在成都的《文叢》雜誌上首先發表的)

  這年6月,巴金與黎烈文商量要公開發表對抗日救亡的態度,經與魯迅討論,起草了《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表示要「加緊我們從事文藝以來就早已開始了的爭取民族自由的工作」。宗融和羅淑都簽了名。

  1936年秋,不安定的教書生涯迫使宗融到廣西大學去,羅淑帶著兩三個未成篇的原稿,也跟著到了桂林。那時已經是民族抗戰的前夕,政局動盪,各種勢力都在重新組合。

  1937年夏,因世彌懷孕,宗融把她送回上海待產,在姚主教路樹德坊為她租了一所幽靜的房子,就又獨自一人回桂林去了。殊不知他剛剛離開上海,就響起了八·一三的炮聲。宗融在去廣西的途中,心急如焚,連連打急電回上海。羅淑怕他補回上海會遇到危險,在和友人商量之後,決定隻身帶小彌到衡陽與宗融相會,然後一起回成都。那時的上海已是一片戰亂的景象,晚間閘北一片火光,大世界也中了炮彈,小菜場裡沒有菜,米店不賣米。火車站人山人海,買不到火車票。是巴金和他的弟弟采臣,幾經周折才設法給羅淑買到了車票,在九月八日那一天,把她和小彌送上了火車,想不到這一別竟是永訣。等羅淑遇合了馬宗融奔回成都,她已是心力交瘁,精疲力竭。

  在成都,馬宗融到川大教書,羅淑在泡桐樹街一所種有梅花和玉蘭的幽雅小院落裡家居待產。雖說產期將臨,又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她卻沒有放下她的筆。現在一共找到她在生命最後幾個月裡寫的五篇急就的短文,每篇不足千字。顯然是匆匆草成的,有待潤飾。然而這說明經過戰爭的流離顛沛,身心交瘁的羅淑仍然堅持用她的筆,想為抗戰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這五篇短文是:1937年12月4日成都華西日報副刊《群眾》上的《八月十三日的早晨》;同年12月20日成都新民報《國防文藝》週刊上的《「流民三千萬」觀後感》;1938年元旦《群眾》週刊上的《誰在和誰打》;1月6日四川日報《文藝陣地》週刊上的《在車廂裡》;且月15日《群眾》週刊上的《被難者》。這些短文記敘了八·一三以來她目睹的戰爭苦難,和民族抗戰的必要。

  不到農曆新年,羅淑就住入四聖祠的仁濟女醫院,1938年2月9日生下一男孩。產後不幾天,她開始發燒,是產褥熱。一個天主教庸醫誤了她。馬宗融見勢不好決定轉院的時候,羅淑已經無救。1938年2月27日,羅淑結束了她年青有為的生命,終年三十五歲。

  羅淑的創作生涯異常短促,前後不滿一年半。作品的數量也十分有限,總共只有短篇小說八篇,散文十來篇,計十來萬字。另外當然還有譯文。她就是在如此短促的時間裡,以如此有限的作品。確立了光輝的文學地位,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確是罕見的。

  她葬在成都老西門外沙灣——馬宗融家族的墓地裡。一抔黃土,一塊白石紅字的墓碑,一叢矮材編的短籬。痛不欲生的馬宗融在她的墓旁為自己留下一席之地。

  羅淑去世以後,《華西日報》接連兩天刊載了紀念她的專輯。她的未完成的遺作由友人巴金替她整理出版。他一共為她編輯出版了三本薄薄的創作集:《生人妻》、《魚兒坳》和《地上的一角》。兩個翻譯集:《何為》與《白甲騎兵》(友人陸蠢也為之作了許多編輯工作)。在她的創作中,《魚兒坳》和《賊》都是未完成作品,前者好像還是一個長篇中的一段,和《地上的一角》、《阿牛》、《井工》三篇,背景和人物相同,文字也有重複的地方。看樣子羅淑是想以家鄉的鹽工生活為中心寫一個長篇的。巴金痛惜友人的早逝;對她留下來的的一字一句都十分珍惜,保留了她那未完成的遺作的本來面目,還為每一個集子寫了後記。

  解放後,英文版的《中國文學》於1961年第11期和1963年第1期刊登了她的幾個短篇。人民文學出版社於1964年將《生人妻》、《地上的一角》兩書匯成一集出版。1980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將她的全部創作收入《羅淑選集》並附了巴金寫的幾個後記,以及黎烈文、靳以、李健吾等作家寫的紀念羅淑的文章。最後的五篇短文未及收入。這個選集所用的底本是巴金提供的。《羅淑選集》出版後,出版社沒有及時把三個底本還給巴金。巴金連忙去要,結果只從印廠追回兩本,《魚兒坳》則永遠地失落了。巴金很心痛。他後來把那本殘破的《生人妻》捐贈給中國現代文學館,並鄭重地在上面寫道:

  「四川人民出版社編印《羅淑選集》時曾將《生人妻》和《魚兒
  坳》三書借去,過了兩年我要回《地上的一角》和此書。《魚兒坳》
  已不知去向,這本書的「附錄」也給撕毀了。惜哉!

  巴金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

  羅淑的作品雖然不多,可是版本不少,都已絕版。近年來評介的文章多了起來,出版了《羅淑羅洪研究資料》,她的家鄉簡陽還成立了羅淑紀念室。寫到這裡,羅淑的小傳應當結束了,忽然收到日本京都府中國文學研究會佐野裡花女士的來信,寄來她在該會會報上寫的文章,考證羅世彌除了羅淑這個筆名外,還應有第二個筆名「石每」。作為羅淑的研究者,她搜集了有關羅淑的每一點資料,作了大量工作,將羅淑的最後五篇短文和我的說明也譯了出來。她真是羅淑當今的一位年青的異國知音了。這使我想起了巴金先生紀念羅淑的話:

  死並沒有毀掉一切。生命也不是在一瞬間就可以滅亡的東
  西。……我們能說她已經死去了嗎?她的作品活下去,她的影響
  常留,則她的生命就沒有滅亡,而且也永遠不會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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