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噢,你看這是南市吧!」汽車正經過天津人民藝術劇院的劇場,我驚異於他的識辨力。「這一帶就是三不管,侯家後,妓女院,落子館,土藥店都在這裡。當初,我就是在這些地方調查的。」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對我說:「有一件事,奇怪極了,我還沒有對你講過。我正要寫《日出》,忽然接到一封信,這封信寫得很長,有18頁,署名『筠』。清秀的筆跡,是個女孩子寫的。在信中表達她看過《雷雨》之後,對一個作家的敬愛之情,還談了《雷雨》的觀後感。但是,她不要回信,還說,『你不要找我,我以後也不準備再寫信給你』。後來,我就把『筠』這個名字用到陳白露身上。」他輕輕歎息了一聲,「人生有很多事是很奇妙的啊!如果這個女孩子還活著,大概也有70歲了!」隨後,就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大概他又陷入對人生奇妙的思索之中。

  車子兜了許多彎子,才開進天緯路,去找他原來曾經任教過的河北省立女子師範學院的舊址,現在是天津美術學院。

  美術學院的人,早就在那裡迎候了。他很想再看看他過去住過的那間房子。他對這裡就不像對他的舊居那樣熟悉了。但是,他對他曾經在那間寫出《財狂》、《日出》的房子,卻懷著深深的依戀和思念。

  到了一座小樓,裡邊挺闊氣的,他搖著頭說:「這裡不大像,我記得我住的房子很小,在樓上,一間一間的,住的都是教師。房間裡的擺設簡單極了,一個平板床,一把椅子,一個書桌。李霽野先生最熟悉了,他和我住在一起。」有人說,他住過的那座樓已經拆了一半了,「霽野的夫人,是我的學生。霽野是我的前輩啊:比我大十歲,他非常之用功,平時不大說話。」他轉過頭來特意叮囑我:「霽野先生厚道極了,你見到他,務必代我問候!」

  「雖然,在這裡教書,但要寫東西,有時還去北京。只記得有很多系,還有家政系,那時可能是孫家琇的姐姐擔任系主任,我接觸不多。我有時回家去看望母親,但都住在這裡。那時教英文,教點《聖經》文學,講英國文學史,覺得應該講它,也教莎士比亞,教西洋小說史。還教點法文,從字母講起。什麼都敢教,那時候年輕膽大,什麼都敢講。」

  他對我說:「還有一件事,《日出》中的夯歌,是我把工人請來,就在師範學院裡,我請陸以循來記錄,工人唱著,他記錄下來,加以整理譜寫出來的。」談起這些往事,可以看出他的興奮的心情,那正是他創造力最活躍的時代。在從清華回到天津的兩年的時間裡,正是他和張彭春一起合作達到最火熱的時候。改編《財狂》,演出《財狂》,改編《新村正》,演出《新村正》,創作《日出》,他全部精力都放在教學和藝術創作上。那是他的黃金時代。

  這裡,要補敘一下。就在這次重返天津之前的一個多月,我曾陪同他一起重訪清華大學,他也是那麼興致勃勃。那天是陰天,悶熱得很,氣壓很低,在屋裡,得不停地搖著扇子。他在家裡打著赤膊。但是,他還是要去,他的夫人李玉茹陪伴著他。

  車子開到清華圖書館前停了下來,一下車看到黃色的牆壁上佈滿了翠綠的爬山虎,「想不到這麼漂亮,這可是過去沒有的。」他對這座圖書館充滿了感情,他久久地望著,徘徊著。是啊!在他寫出《雷雨》的這座樓裡,曾經度過多少難忘的日子!

  在圖書館負責人的陪同下,他徑直走到樓上那間寫作《雷雨》的閱覽室去。不要別人引領,他熟悉得很。一進大廳,他就高興地說:「就是這裡,還是當年那個老樣子。」他指一個閱覽長桌說:「對,我就是在這個地方,那時不是這樣的桌子。我一來這裡,就坐到這個位上。」

  「不知道廢了多少稿子,都塞在床鋪下邊,我寫了不少的人物小傳。寫累了,我就跑到外邊,躺在草地上,仰望著天空,看著悠悠的白雲,湛藍的天空。」他一邊說著就坐下來,找來一張紙,對大家模仿著當年的寫作情景,把人物、分幕的提綱,寫了下來,仿佛說,過去就是這麼寫的。

  他對圖書館的負責人說:「當年圖書館的一個工作人員,原諒我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待我太好了。他提供給我各種書籍資料,還允許我在閉館之後還呆在這裡寫作。那些日子,真叫人難忘啊!我當時,就是想寫出來,我從未想到過發表,也沒有想到過演出。」

  清華大禮堂也是他懷念的地方,他特地引著我去看看。禮堂前的草坪蔥綠喜人,禮堂依然像過去那樣巍峨壯麗,他說:「一到這裡,就想起許多往事來了。」空蕩蕩的禮堂,一進來,就顯得格外涼爽。他指著禮堂後面的樓上說:「你看這上邊,我們就在那兒練習,我吹巴松管喲,樂隊排練也在這上邊。不知是個什麼道理,那一陣那麼迷戀音樂;可惜,我沒有堅持下去。」

  我們坐下來,一個大禮堂裡就三五個人。我曾讀過《清華大學校史》,就是曹禺在校期間,這裡曾經有過許多次愛國的鬥爭。這禮堂,就是歷史的見證。我好像聽到當年在這裡的集會所發出的正義和真理的聲音。沉思了片刻,忽然,他又講起來:「『九·一八』之後,有一個美國牧師從東北來,他在這裡講演。噢,就在這個舞臺上。他說,我從東北來,中國的軍隊是不行的,日本軍隊很厲害,中國人不能抵抗。他們一來,嘟,嘟嘟嘟……就把你們掃射了,消滅了。他鼓吹投降日本。這時,有一個中文系的學生,他叫王香毓,一個山東人,大個頭,突然站起來質問他:『是誰叫你來的,來這裡放屁。你他媽的和日本人穿連襠褲,你給我滾下去!』曹禺說著也站起來了,好像那個激烈的鬥爭就在眼前。他把拳頭伸出去,『這時同學們都站起來,沖著這個牧師吼叫著,滾出去!滾出去!硬是把他轟跑了。當時,我也在場,和大家一樣的吼叫。我至今都忘不了這個王香玉』。

  「那時,我們的熱情很高。到保定去宣傳,到古北口慰問傷兵,我還是小隊長呢?走到哪裡都要講演啊!講起來可帶勁嘍!

  「我覺得清華大學挺自由的,我對南開印象也是美好的,但更覺得清華有一種自由的空氣。我一進清華,就有一種十分新鮮的感受。這裡的教授是很厲害的,常和學生一起。我記得是驅逐吳南軒,他是國民黨派來的,全校都沸騰了。我還為此接見過記者,回答記者提出的問題。

  「也是在這個禮堂,我演出過《娜拉》。」

  清華園裡,有著他許多美好的回憶。在南開演戲,在清華寫戲。從演戲到寫戲是一次飛躍。真正使他下定決心從事劇作是在清華。清華的自由當然是有限度的,但是,在那時他能感受到自由的空氣,渴望著自由,無疑,給他帶來創作的自由心靈和自由意識,才使他的創作個性得以發揮和舒展。

  他對我說:「我真正的接觸到儀態萬方的世界戲劇,還是在清華大學。寫戲沒有別的路子,除了生活,就是要反復讀劇本,讀各種各樣的劇本。許許多多外國戲劇流派,我是到了清華之後才接觸的。我記得,匈牙利的恰佩克寫的《機器人》,講這些機器人能代替人工作,還說這些機器人進一步發展就有了思想,還能談戀愛。但是後來他們卻受到真人的壓迫,這些機器人都造反了。你看,那時許許多多新的流派,新的方法都已經出來了。我先是學易蔔生,後來就在清華接觸到各種流派,有了比較,有了鑒別,視野開闊多了。其實,我寫《雷雨》時,也不都是易卜生的路子。但是寫戲要根據生活,每個大作家都離不開生活的啊!可是,視野開闊也是頂重要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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