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還有一個姓王的小朋友,外號叫王傻子,人非常忠厚,我們一起讀書。不是念《三字經》、《百家姓》,姐姐都教過我了。那時,已經是五四運動了,讀《左傳》、《春秋》,還有《魯濱遜飄流記》。這個小客廳,教我的還有一個大方先生,他還教過袁世凱的大兒子袁克定。他第一次就給我講他寫的《項羽論》,我記得第一句的四個字:『叱吒風雲』,講起來搖頭擺尾。我記得他住在法租界,好玩古錢,幾個姨太太喲,人很古怪,他冬天是永遠不生火的。」

  房主人把他讓進原來他家的小客廳裡。一進去就說:「這個房子沒有變化。」他用手杖指點著,「這裡放著沙發,這兒是書桌,還有一張床。真奇怪,過去的事情竟然記得這麼清楚。「這個小客廳,有一件事忘不了。有一個李補耕喲,他一來就到這裡,穿著長袍馬褂,等著父親下樓來見他。父親從樓上慢騰騰地走下來,也是擺著架子。他一見父親就磕頭、跪拜。我父親也不客氣。這個人靠我父親當了縣知事,撈了不少錢啊!後來,他再來就和我父親對著抽鴉片煙,他的夫人和我母親對著抽鴉片。

  「那時,真是烏煙瘴氣喲,哥哥在樓下抽,」他用手杖指著樓頂天花板,「父親母親在樓上大客廳裡抽。那間大客廳,北洋軍閥的大政客黃郛來過,還有黎元洪的姨太太也到這裡來過,周七猴也來過。你知道,就是我父親的那個《雜貨鋪》呵,都是在那裡寫的。

  「記得小的時候,很害怕,就在樓上搭一個床,我父親很喜歡我。我15歲的時候,他還背著我。他高興的時候,就背著我,在屋裡走啊,走啊!

  「想起來了,還有一個『來福』,是一隻小狗呵,我和它一起睡,一邊玩。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養小動物。一天,它突然不見了,再也沒有回來,這是對我打擊最大的一件事。現在一閉眼就能看見它的長相,不像獅子狗那麼好看,黑白狗,非常懂得人性。」在他的語氣中有一種傷感。

  到二樓去,樓梯的光線更加昏暗。走到樓梯拐彎的地方,他在昏暗中指著旁邊說,「這是廁所」。陪同的房客說:「是廁所,您還記得這麼清楚。」他說:「我住這座樓時,八九歲了,一切都清楚極了。」他指著左首的一間屋子,「這是我父母的臥室,緊接著的這間,就是那些名士經常來的大客廳,在那裡聊天抽鴉片煙」。進到原先他曾住過的一間小客廳裡,「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變。我15歲生疹子,就住在這裡,父親和母親都不放心。在這裡,他們照看比較方便。」他指著牆壁說:「就在這裡搭了床,病了一年,出疹子,身體很弱很弱。」

  他指著屋外通向平臺的一個廳堂說:「那邊是我們吃飯的地方。我最怕吃飯,父親就在那裡發脾氣,罵大街。」一時間,那種可怕的場面,那種墳墓般的寂靜和沉悶的空氣,好像彌漫在周圍,感到異常的憋悶。

  在廳堂通向平臺的門口站住了,他指著門說:「到了過年的時候,把它擋起來,供上什麼牌位,祭品,香燭。」在幽暗中好像飄來香燭燃燒的氣息,他靶立在那裡沉思了片刻。又領我到平臺上,望著前面的樓房,又數說起來:「這個樓房是姓王的,非常有錢,是他們自己蓋起來的。那個房子不認識。你看,這就是王傻子的家,他父親是個買辦,王傻子到這裡來讀書,不要他的錢,送兩袋棒子渣給老師。這個人很可愛,一塊演戲,文戲武戲都演喲!一起玩,在院子裡。我和他一起乘電車去看電影,無聲電影,記得還看連臺本的電影,驚險片,呵,是《馬瑞匹克弗》,在光明電影院,就在惠中飯店附近。那時還沒有惠中飯店,也沒有勸業場。」幾次講起他兒時的朋皮,都給他帶來美好的回憶。

  又回廳堂裡,指著左首的一個門說:「這是放東西的地方,放著好多箱子,放著火腿,一打開,就是一股黴味。」忽然他又轉到另外一個人物:「我跟你講過一個人,叫陳貴的,非常有才。畫,畫得好。畫釋迦牟尼,畫觀世音菩薩,常常有人求他。父親很尊重他。他就把門關起來慢慢地畫,誰也不能進去的。」他提到的這些人物,一個一個地都成了古人,還牽動著他的思緒。他對他們的印象,也許在他的劇作中還能找到,或可能聽到他們靈魂的歎息聲。

  我陪著他,不願打斷他的思路,更不想向他提出問題,我也不願意別人打斷他。任他在童年、少年時代的生活記憶中漫遊馳騁,任他侃侃而談。對於一個老人,對於一個他生活於此,並且用他激揚的想像再創造了的地方,他能這樣盡情地回顧,是太難得了。當時,我就想,如果在這裡,他能住上幾天,任他去想想往事,他能在生活的回顧中,重新發現自己,發現自己心靈的隱秘,發現歷史。

  又回到馬路上,看樣子他不捨得離去。此時此刻,我好像更懂得了他,更理解他的心情。要不是日程安排得這麼緊張,我寧願在這裡陪伴著他。那怕只是沉默著,守候在這裡,讓他多看看,多想想他的一生,想一想他的創作,該是怎樣地珍貴啊!

  我回顧著隱藏在胡同深處的這座普普通通的小樓,我也感到人生的奇妙了:就在這裡曾經怎樣鑄造了一個被抑壓的苦悶的靈魂,又怎樣掀起他心中的雷雨!多麼普通而奇怪的小樓,多麼普通而又奇妙的人生!就是在這裡誕生了我眼前這樣一個蜚聲世界的老人!

  我覺得應該在這個胡同口,抑或在小樓前面,掛上一塊普通的牌子:「曹禺舊居」。那怕把他曾經住過的臥室辟出來,變成一個小小的展覽室,放上他的著作、手稿,他曾經讀過的書,讓人們記得,這裡,曾經誕生了一個走向世界的劇作家,一個曾經激動著幾代人心靈的劇作家。這可能給這個商業城市增添不少文化的氣息。

  汽車在鞍山路上緩緩地行駛著。我和他坐在後排,他望著車窗外的景物,記憶的閘門又打開了。他說:「在南開大學讀書的時候,有幾個月,大約是春天,我堅持長跑。不知從哪裡來了這麼一股勁頭,是不是沿著這條路,記不大清楚了。跑到法國橋,向塘沽方向跑,跑到一個俄國花園再折回來,有幾十裡路啊!開始,跑不到1裡的路程就堅持不下去了,就沒有力量了,這就是所說的運動極限吧!」我聽他講過幾次了,他又這麼講。我也不想打斷他,人生中影響最深的事,總是不斷地被回味被咀嚼。「但是,慢慢咬牙堅持,越過那個極限,就跑得輕鬆起來,這是非常奇怪的。這是一種從來沒有的體會,一種人生的體會。堅持這麼一下就度過難關了。」我想,這段長跑的經歷,對他的一生都是重要的,起著一種深遠的影響。人在青年時代獲得的一次珍貴的人生經驗,在一定意義上就成為一種持久的人生動力的源泉。對他來說,每寫一部劇作,都是一次長跑,也是要咬緊牙關,越過「極限」而完成的。而75年來,又多像是一次人生的馬拉松啊!就這樣,在他的生命的征途上,一次又一次超越著自己,超越著夥伴,超越著令人難熬的極限,樹立起一座座豐碑。他在重新咀嚼著這人生的體會,使我感到他仍然有著一種內在的堅韌的生命力量。他還要在生命的征途上創造他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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