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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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丟開那些雜事,多寫幾個戲,甚至一兩本小說(因為你說你想寫一本小說)。我記得屠格涅夫患病垂危,在病榻上寫信給托爾斯泰,求他不要丟開文學創作,希望他繼續寫小說。我不是屠格涅夫,你也不是托爾斯泰,我又不曾躺在病床上。但是我要勸你多寫,多寫你自己多年想寫的東西。你比我有才華,你是一個好的藝術家,我卻不是。你得少開會,少寫表態文章,多給後人留一點東西,把你心靈中的寶貝全交出來,貢獻給我們社會主義祖國。這封信是1979年寫的,後來收在《隨想錄》第六章之中。如今三年過去了,曹禺仍然沒有拿出東西來,守著臥床的老友,他不免感到愧疚。他依然生活在那種扯不斷、剪不開的頻繁的社會活動之中,任黃金般的時間流淌過去。想到這些,他又怎能不急躁,不苦悶呢!? 從外邊看來,曹禺是令人羡慕的。他有那麼多頭銜、那麼多讀者,他有那麼多榮譽、那麼安適的生活;但是,曹禺的心情卻是人們難以理解的。阿瑟·米勒就曾經在他寫的文章中,表示過他對曹禺的不理解。 事情是這樣的: 1983年春,阿瑟·米勒應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邀請,來京執導他的《推銷員之死》。他和曹禺可以說是老朋友了。一次,曹禺邀請他到家作客,作陪的有英若誠等。吃午飯時,曹禺突然從書架上拿來一本裝幀講究的專冊,上面裱著著名畫家黃永玉寫給曹禺的一封信,他逐字逐句地念給阿瑟·米勒和在場的朋友們: 家寶公: 來信收到。我們從故鄉回京剛十天,過一周左右又得去香港兩個月,約莫6月間才能轉得來。事情倒不俗,只可惜空耗了時光。 奉上拙詩一首,是類乎勞改的那三年的第一年寫的。詩刊朋友向我要近作,而目下毫無詩意抒發,將信將疑從匣中取出這首給他看,卻說好。人受稱讚總是高興。但這詩不是好,是公開的私事滿足了人的好奇心而已。不過我老婆是衷心快意的,等於手臂上刺著牢不可破的對她的忠貞,讓所有的朋友瞭解我當了36年的俘虜的確是心甘情願。歌頌老婆的詩我大概可以出一個厚厚的集子了,只可惜世界上還沒有這麼一個經得起肉麻的出版社。說老實話,真正地道的情詩、情書、情話,怎麼能見得人?偉大的魯迅特精熟此道,說是「兩地書」,買的人圖希奇,打開看來卻都是正兒八經,缺乏愛情的香馥之感。全世界若認真出點這種東西,且規定人人必讀的話,公安局當會省掉許多麻煩,人到底太少接觸純真的感情了。 曹公曹公!你的書法照麻衣神相看,氣勢雄強,間架縝密,且肯定是個長壽的老頭,所以你還應該工作。工作,這兩個字幾十年來被污染成為低級的習俗。在你的生涯中,工作是充滿實實在在的光耀,別去理那些瑣碎人情、小敲小打吧!在你,應該:「全或無」;應該:「良工不示人以樸」。像伯納·蕭,像伏爾泰那樣,到老還那麼精確,那麼不饒點滴,不饒自己。 在紐約,我在阿瑟·米勒家住過幾天,他剛寫一個新戲:《美國時間》,我跟他上拍練場去看他邊拍邊改劇本,那種活躍,那種嚴肅,簡直像雞湯那麼養人。他和他老婆,一位了不起的攝影家,輪流開車走很遠的公路回到家裡,然後一起在他們的森林中伐木,斫成劈柴,米勒開拖拉機把我們跟劈柴一起拉回來。兩三噸的柴啊!我們坐在米勒自己做的木凳飯桌邊吃飯。我覺得他全身心的細胞都在活躍,因此,他的戲不管成敗,都充滿生命力。你說怪不怪;那時我想到你,掛念你,如果寫成臺詞,那就是:「我們也有個曹禺!」但我的潛臺詞卻是你多麼需要他那點草莽精神。你是我的極尊敬的前輩,所以我對你要嚴!我不喜歡你解放後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裡,你失去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願的藝術創作中,像晚上喝了濃茶清醒於混沌之中。命題不鞏固,不縝密,演繹、分析得也不透徹。過去數不盡的精妙的休止符、節拍、冷熱、快慢的安排,那一籮一筐的雋語都消失了。誰也說不好。總是「高!」「好!」這些稱頌雖迷惑不了你,但混亂了你,作踐了你。寫到這裡,不禁想起莎翁《馬克白》中的一句話:「醒來啊馬克白,把沉睡趕走!」 你知道,我愛祖國,所以愛你。你是我那一時代現實極了的高山,我不對你說老實話,就不配你給予我的友誼。如果能使你再寫出20個劇本需要出點力氣的話,你差遣就是!艾侶霞有兩句詩,詩曰:「心在樹上,你摘就是!」信,快寫完了,回頭一看,好像在譭謗你,有點不安了。放兩天,想想看該不該寄上給你。 祝你和夫人一切都好! 晚黃永玉謹上 3月2日 我還想到,有一天為你的新作設計舞臺。 永玉又及 我還想貢獻給你一些雜七雜八的故事,看能不能弄出點什麼來!永玉又及 這是燃燒著對朋友的熱愛、極親切又極盡激勵的信,它確實打動了曹禺的心,所以他把它珍藏起來,那麼恭恭敬敬,也敢於把它念給朋友聽。 阿瑟·米勒是這樣寫的:「這信對曹禺的批評,用字不多但卻相當激烈。曹禺念著信的時候,神情激動。信是用行書寫的,字跡凝重。在英若誠為我翻譯時,他妻子、女兒、英格和我在一旁聽著。當念完他那親切的稱呼,接著念那段江郎才盡的哀歌時,我想,這只不過是在開玩笑,在說中國式的機智的俏皮話。雖然嚴厲,但最後會筆鋒一轉,那嚴厲的口氣也就會緩和下來。但這封信卻一狠到底。我真不明白當曹禺恭恭敬敬地(如果不是柔情一片的話)把這封信裱在專冊裡,現在又把它念給我聽時,他是怎麼想的。」阿瑟·米勒感到茫然了,居然把別人批評自己的信念給別人聽,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但這卻真正是曹禺在混沌中的清醒和真誠。從我自己的感受來看,他很少同我談他解放後的創作,他總是搖搖頭,擺擺手,不願提起它。隨著接觸增多,我越來越覺得他有一種難言的苦悶和痛苦,他並不是那種沉迷於掌聲中的人。我似乎感到他心底的東西,被一層又一層的東西遮掩著,但他又掩飾不住。他覺得他寫得太少了,他確有著許多懊悔,幾乎來不及挽回的懊悔。他沒有怨誰,他怨自己,責難自己,但這又不是他個人能承擔得了的。一次,談到黃永玉給他的信,引起他的感慨:最近從報紙上看到袁偉民對運動員講的一段話,他說:「不要被金牌的壓力卡住,心裡有東西墜著,跑也跑不快。要把自己的水平發揮出來。」這很有啟發。我就總是有東西墜在心裡。心裡墜著東西就寫不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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