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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曹禺的家裡冷清極了。他已搬到三裡屯的一個單元住房裡,只有小女兒伴著。早就從朋友那裡聽說周總理的病情惡化了,他默默地為總理祝福。1月8日清晨,從廣播裡傳來總理逝世的消息,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刹那間,他為這消息震昏了。當他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之後,他的淚水流淌下來,不可抑制的悲慟,使他痛苦不已。他覺得天昏了、地暗了,人們不知道又要遭受怎樣的厄運!

  周恩來同志的逝世,喚起了人民的覺醒,終於爆發了舉世震驚的四五運動。孩子們每天從天安門廣場回來,都給他捎來一些詩篇,為他描繪著那裡發生的一切。一走進天安門廣場,就像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人民的世界。人的海洋,素花的海洋,像地動山搖,翻江倒海,像卷起的風暴,震撼著「四人幫」統治的大地。曹禺聽孩子們低聲地朗讀著詩篇,他的眼睛又那麼明亮了。

  但是,跟隨而來的是對四五運動的殘酷鎮壓,全國又跌入一片黑暗之中。

  天災人禍相伴而來,7月間,唐山大地震,首都人心惶惶,驚恐不安。他和小女兒,艱難地躲在一個地震棚裡,過著暗淡的日子。希望又消失了。又是病魔纏身,又是多難的歲月!他又絕望了。夜晚,他望著星空:難道這宇宙真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裡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難道這世界真像一個黑暗的坑,任憑你怎樣掙扎,愈掙扎便愈深地陷落在絕望的泥沼裡?!難道真的逃不出這大地獄了嗎?!

  他沒有料到,大概許許多多人都沒有料到,一切又來得這麼快!毛主席逝世不到兩個月,一夜之間,便又天翻地轉了。這一切都發生得那麼突然,「四人幫」被粉碎了。

  曹禺回憶起那個難忘的日子時說:十年前的那天,我的小女兒很晚回到家裡。她一進門,徑直走到我床前。她的臉因為激動而變得異樣,目光閃閃,聲音也有些顫抖。她說:「爸爸,咱們有救啦!」她告訴我「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我不信,我也不敢信。我怕,怕這不是真的,還怕很多很多……,我記得那一夜我久久地在街上走,我看到每一個窗口,整座整座的樓都亮著燈,就像過年時一樣。我走著,然而感到難以支持而站住了,我覺得我的心臟的承受力已經到了極限!人生,歷史,中國以及我自己的生命,在那時都化成了一個字眼,我的聲音有多大,或者究竟出沒出聲,我喊道:「天哪!」

  沒有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人,他們是不可能明白的,那種深重的絕望,把人箍得有多麼緊!

  後來,我又聽到第二個、第三個人告訴我。雖然仍然是關著門,壓低了聲音才敢說的,可是我終於已經有了相信的勇氣和力量。我相信我已從大地獄裡逃出來了。是的,他終於逃出了大地獄!他終於熬過了那十年的悲慘歲月!

  【第三十一章 枯木逢春】

  大地復蘇,萬象更新,祖國又迎來了一個山花爛漫的春天。

  此時,曹禺歷盡浩劫之後,已經是個66歲的老人了。儘管他體弱多病,但是,那種枯木逢春的心情,又喚起他百倍的熱情和精力。曹禺說:「粉碎了『四人幫』,我心情舒暢,精神煥發,覺得自己是一台添了油的機器,又可以為社會主義為人民開轉了。」他曾向訪問他的記者表示,他「要趕快寫」,「要把『四人幫』耽誤的時間奪回來。我的筆要繼續為革命衝刺,戰鬥到生命最後一息」。

  他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裡,他以極大的熱忱投入文藝界批判「四人幫」的鬥爭。

  他懷著對周恩來同志的崇敬和熱愛,寫下了一系列的紀念文字。《親切的關懷,巨大的鞭策》(《人民戲劇》1977年第1期)、《我們心中的周總理》(收入《敬愛的周總理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獻給周總理八十周年》(《北京文藝》1978年第3期)、詩歌《難忘的一九七六》(《北京文藝》1977年第2期)等。

  他積極參加各種會議,發言和撰文批判「四人幫」的文藝謬論。如《不容抹煞十七年》(《光明日報》1977年12月7日)、《「黑線專政」論抹煞不了毛主席、周總理的豐功偉績》(《人民戲劇》1977年第12期)。《「從此劇開了新生面」——看京劇<逼上梁山>》(《人民日報》1977年10月12日)一文,對江青領導的所謂京劇革命「開創了無產階級的新紀元」的妄說,作了有力地揭露。

  他對一些話劇重演和新劇的演出,給予熱情的鼓吹和全力支持。他看過《龍鬚溝》、《最後一幕》之後,都寫了文章。特別是《丹心譜》和《於無聲處》這兩部新戲,他給於傾心支持。宗福先隨劇組來京,曹禺同趙尋一起同他座談,肯定劇本,滿懷期望。

  繁忙的活動又開始了,應接不暇的種種接待,不得擺脫的各種會議。他忙碌,但他高興。忙碌中他又準備著新的創作。1977年10月,在北京召開的全國自然科學學科規劃會議期間,他拜訪了許多老科學家,同他們談心,收集了大量的素材,準備寫一部科學家同「四人幫」進行鬥爭的劇本。但是,這個劇本未能完成,只寫出一篇散文《攻關的人們》,在《人民日報》1977年11月15日刊登。

  4月的北京,春意盎然。白塔高高聳立,在陽光的照射下更顯得雄偉光輝。林默涵在北海仿膳招待從大洋彼岸來訪的美籍華人趙浩生,應邀參加的有曹禺、夏衍、臧克家、吳作人、蕭淑芳、李可染、趙丹、張瑞芳等人。這是一次難得的聚會。趙浩生在香港《大公報》上發表了一篇報道,是這樣描寫曹禺的:在一旁看著這個「大團圓」場面的,是劇作家曹禺先生。我從接觸到話劇的時候起,就是個曹禺迷,我不但一再讀過、看過他的戲,也演過、導過他的戲。

  他的作品是中國近代史進程中一團團耀眼的火種,一座座光輝的紀念碑。從最早的《雷雨》到解放後的《明朗的天》,他以單純的正義感和動人的藝術,一步步引導著千百萬人走向和共產黨不約而同的道路。但過去十幾年,人們耳邊聽不到他的名字,看不到他的片紙隻字了。

  可是人們並沒有忘記他。當樣板戲獨霸舞臺,整個中國金玉不振、瓦釜齊鳴的時候,人們更崇敬他的藝術,等待著有一天他會重新出現。

  如今站在他面前,緊緊握著他的手,我激動得喉部哽咽,兩眼濕潤。面對著這位最會表達奔放感情的劇作家,我的感情卻凝塞起來,只能笨拙地說:「看到您,我真高興!」

  這位「失蹤」沉默了十幾年的劇作家,比我記憶中的影像衰老多了。特別顯著的,是他的面色有些蠟黃,右眼下出現一塊黑記,這顯然是多年來精神上見不到陽光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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