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九一


  但是,大地震終於到來了!首都在震撼著,紅色恐怖的風暴鋪天蓋地而來了!

  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從北京大學開始,席捲著大學,席捲著機關、團體、工廠,席捲著全國。

  距離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不遠,文藝大樓的小禮堂裡,像演戲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把「文藝黑幫」頭目揪出來示眾一次。小禮堂裡擠滿了人群。由幾個紅衛兵在臺上吼著:「帶田漢——」,於是田漢便被兩個人反剪著雙臂由後臺拖了上來,按著跪下,身上掛著「黑幫分子田漢」的大牌子。就這樣把一個又一個被拉出示眾……那真是一個發了瘋的歲月。整個中國似乎都在發抖。

  開始,北京人藝的「革命群眾」對曹禺還是客氣的,最先揪出來的是「黨內走資派」趙起揚等,他還小心翼翼地寫點不痛不癢的大字報揭發黑線,但他心中卻在膽戰心驚。他感覺到自己被揪出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

  他本來就膽小怕事,眼看火燒到自己頭上,怎麼能睡得著呢!每天下班回到鐵獅子胡同3號的大院裡,就快步躲進家裡,再也不敢露面。夜晚苦熬著,睜著大眼,輾轉反側,非吃安眠藥是不得入睡了。方瑞本來就患神經衰弱,眼看著曹禺那種驚慌不安的樣子,她也沒有安慰他的辦法。這種時候,她能說些什麼呢?她只有無言的告慰,默默地相對。方瑞是鎮靜的,儘管她的身體纖弱,但內心裡卻有一股倔強。這種鎮靜,對曹禺也多少起到一點安定的作用。當然,最終也是無濟於事的。恐怖終於降臨到他頭上了。1966年12月的一個夜晚,他又平安地回到家裡,都睡下來了,大院裡異常安靜。突然,一陣喧嚷,紅衛兵闖進來了,不容分說,便把曹禺從床上拖了下來,呼叫著把他裝進汽車,押走了。這就是轟動全國的「活捉彭羅陸楊」的事件,曹禺也成為這事件中的一個小小的「俘虜」。

  他被押到中央音樂學院的禮堂裡。儘管他作了足夠的思想準備,但同樣感到突然。他被紅衛兵的這次「革命行動」震昏了。他的思想、感情、神經,都似乎凝滯僵硬了,說不出一句話。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被綁架,他還從來沒有領受這樣的人生經驗。似乎,心臟都停止了跳動。不知憤怒,不知悲哀,不知是日是夜,不知是冷是暖,不知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裡。

  周恩來知道曹禺被紅衛兵抓走後,親自趕到現場,看到曹禺和彭真等在一起。他對紅衛兵說,「曹禺算什麼呢?他又不是走資派。」就這樣保護了曹禺,把曹禺放了。

  北京的晨曦,寒氣逼人。他懵懵懂懂地回到家裡。方瑞一夜未曾合眼,終於把他盼回來了。她眼裡含著淚水。這是怎樣的一種歲月啊!

  因為周恩來為他說了那麼幾句話,傳到北京人藝,就起到保護的作用。他不是走資派,但是,「黑線人物」、「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卻牢牢地戴到了他的頭上。同樣,也把他關進「牛棚」裡,加入了北京人藝「牛鬼蛇神」的行列之中。曹禺是這樣回憶這段生活的:「四人幫」統治的那段歲月,真是叫人恐怖,覺得自己都錯了。給我扣上「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倒是小事,自己後悔不該寫戲,害了讀者,害了觀眾。

  在鐵獅子胡同3號,我住著三間房子,有一間書房,抄了,封了。在我們大院門口張貼著「反動學術權威曹禺在此」的對聯。我多少年不抽煙了,是斯大林逝世那年,我一下子就把煙戒掉了。這次又抽起煙來了。抽的是九分錢一盒的白牌煙,抽著抽著就放炮,是很次的煙。我抽得很凶很凶呀!那時,只給生活費啊!我覺得我不配要錢。我也許是瘋了,我老岳母剝下的白薯皮,我都吃。老岳母說:「你這是幹啥?」天天叫我檢查,就知道罵自己,我不敢說自己是反革命,因為反革命是特務啊!

  迎接不完的外調,我就怕外調。記得有一個小紅衛兵來審問我,是為了我曾經寫過一篇關於楊朔的《雪浪花》的評論。他問我,你為什麼說只有共產黨才是鐵打的江山。我一下子還解釋不出來,我說是很鞏固的意思。他說,你的解釋是反動的。就這麼一個小孩子,整整折騰了一個下午,他說,下次還要來。那個年月,連小孩子也像著了魔似的。還有令人恐怖的事。他家有一個老式的電話機,掛在牆上,一個受話筒,一個傳話筒附在機身上,電話鈴露在外邊。一天,全家正要吃飯,大約是下午五六點鐘的樣子,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是方瑞接的,要叫曹禺來聽電話。他接過電話,說:「我就是曹禺。」緊接著電話裡就傳來連珠炮似的叫駡:「你這個王八蛋!你個狗日的!你他媽的……」「不准你放下電話;你要放下電話,就砸爛你的狗頭!」從電話裡還傳來一群人的哄笑聲。從打電話人的口音,知道是天津人,足足罵了一個小時,搞得全家人吃不下飯。到了第二天,仍然是那個時候,電話又來了,還是那幫人,又足足罵了一個小時。第三天,第四天……天天這樣折磨著他。方瑞不要曹禺去接電話。這樣一個人換一個人地罵,什麼道理也不講,祖宗八輩地罵大街,實在欺人太甚了。經常這樣,他們也終於想出了一種抵抗的辦法,把電話鈴用棉花塞住,再打來電話,鈴就不響了。這樣,他們又怕找上門來,但終於沒再找上門來。曹禺說:有一段,我住在家裡,不敢出房門。大院裡也是兩派在罵,夜晚也在鬥走資派,一天到晚,心驚肉跳,隨時準備著挨鬥。我覺得我全錯了,我痛苦極了。我的房間掛著毛主席像,貼著毛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跪在地上,求著方瑞:「你幫助我死了吧!用電電死我吧!」真不想再活下去了,好幾次都想死去。我想從四樓跳下去,我哀求著方瑞,讓她幫著我死。方瑞說:「你先幫我死好不好?」我真是太脆弱了,還有老人,還有妻子,還有孩子,又怎麼能把她們拋下。每每看到妻子的病弱的身體,看到孩子……還得痛苦地活下去。

  晚間,是寫不完的外調材料,我懂得這不能馬虎,不能寫錯啊!這是人命關天的事。但是,你寫出來,如實地寫出來,就罵你不老實,逼著你,打你!記得上海來一些造反派,讓我寫外調材料。他們不滿意,就讓我讀「最新指示」,我念了三遍都念錯了,又是打又是罵。「滾蛋!走!」「明天再寫不出來,饒不了你!」本來他就有心臟病,神經衰弱,哪能經得起這樣的精神折磨。文藝界的朋友,一個一個落了難,一個一個被揪鬥,老舍先生自殺了,遠在上海的老友巴金更是「四人幫」揪鬥的重點。那種朝不保夕、度日如年的日子,使他痛苦極了。

  說來也怪,等他被關進「牛棚」,和趙起揚等人關在一間破舊的澡堂裡,漸漸地也熬了過來。居然,在沒人看管的時候,在熄燈之前,幾個「牛鬼蛇神」也能說說笑話,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互相慰藉著,鼓起生的勇氣。方瑞拖著個病身子,擠著汽車,帶著一些東西去看望他,這也給了他許多安慰。曹禺說:難為了方瑞,伴著我一起受苦。她依然是那樣默默地把她的愛都貢獻給孩子,貢獻給我。她內心當然是痛苦的,但她外表上卻很鎮靜。她每天都靠吃安眠藥過日子,孩子又小,又有一個年老體弱的母親,真是夠她支撐的了!她也是我的精神支柱。北京人藝的造反派工人多,但工人講理,講人情。一個燒鍋爐的老王,對我的兩個孩子說:「你們沒錯,你們是中國的希望。你爸爸是個好人,懂得人情,你爸爸不會總是這樣慘的。」在那時候,能聽到這些話,對孩子,對我都是莫大的安慰。1968年,整個社會掀起了所謂大批判的高潮。機關、學校、工廠、商店都在搞大批判。大街上是各種各樣的小報、刊物,從劉少奇到基層黨支部書記,都是批判的對象。曹禺也不能例外。這裡有一份北京師範學院革命委員會《文藝革命》編輯部編輯的《文藝革命》(1968年第5期)「打倒反動作家曹禺」專號。這是難得的一份歷史資料,是吳祖光贈給曹禺的,在雜誌上他還附了一封短信:

  家寶兄:

  此物可命子子孫孫永寶之。

  祖光贈

  1986.10.15

  可先看看這本批判曹禺專號的目錄:打倒反動作家曹禺……本刊評論員響的什麼雷?下的什麼雨?

  ——批判反動劇本《雷雨》……紅衛江中國赫魯曉夫與《雷雨》……多奇志人妖顛倒,是非混淆

  ——剖析大毒草《日出》的反動本質……井崗松砸爛曹禺為蔣賊樹立的「紀功碑」——《蛻變》……千鈞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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