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八八


  在場景上,曹禺也是運用對比的手法。第一幕越國會稽大火漫天,吳軍燒殺掠搶,山河破碎,勾踐辭廟。第二幕吳國煙籠春水,草木欣榮,館娃宮畔,遙見雕欄玉砌的姑蘇台,氣氛靜謐安然,與第一幕形成對比。第三幕越國大旱,日輪當午,火旗焰焰,烈日杲杲,百姓苦不欲生。第四幕會稽近郊,一夜透雨就要晴霽的江南景色,水足土潤,滿眼是茁壯的禾苗,透露著勃勃生機。第五幕又回到第一幕,15年後的一個秋收季節,清晨陽光灑滿江岸,江流蜿蜒,越國戰艦雲集,大小漁船往來如梭,田野稻穗累累,江岸禹廟煥然一新,同樣是對比寫的。

  對比,這是曹禺獨特的東西,在這齣戲裡把它運用得恰到好處。在藝術細節上,他也是對比寫的。對比,是表現方法,但也不單是表現方法。一個傑出的藝術家,他對藝術技巧的把握,是同他的美學思想分不開的;同時,也是對藝術創作規律進行不斷探尋的結果。曹禺是一個深諳戲劇三昧的劇作家。他的對比藝術,是對真與假、美與醜、剛與柔、濃與淡、動與靜、常與反等對立統一的把握和運用。在對比中展開矛盾鬥爭,在對比中尋求美的和諧和完整。在此劇創作中,又一次展現了他的藝術才華。在梅阡、於是之同曹禺的合作中,他們深深感到曹禺劇作的藝術內涵是深厚而寬廣的,具有一個傑出藝術家的謙虛和膽識。梅阡說:他總是讓我們設想盡可能多的細節來,他不願聽那些大而無當的意見。我們設想的一些細節,他採納了,像勾踐劈石,勾踐怎麼嘗膽以及具體的環境,他採用了。有些就沒用,我們設計了勾踐看到牆角的蜘蛛網,風吹掉了,蜘蛛又吐絲織網。這樣的細節,他就沒有用。他總是說,表現人物有一種方法,兩種方法,三種方法,還有沒有第四種、第五種?一定要找到最能表現出這個人物性格的方法。滅吳之後,勾踐在吳宮裡發現了一個枯膽,這個細節沒用,而是由苦成送膽。挖空心思去想細節,通過最恰當的細節來塑造人物。他根據人物性格及其發展,對各種細節加以篩選,從不急於求成。有大的情節又要有藝術細節,才能引起觀眾的興味。西施這個人物,各種臥薪嚐膽的戲寫她,都離不開美人計。

  曹禺說,我們不搞美人計,怎麼處理這個人物?是獻給夫差還是送給夫差。為什麼叫西施?曹禺解釋成「西村的姑娘」,這樣一解釋就好了。是被夫差虜走的。怎麼虜走的?曹禺的意思是托舉,我們很欣賞這個設計。在舞臺上是十分絕妙的。在當時已經有了數十部關於臥薪嚐膽的劇本,曹禺堅持要搞出自己的新東西來,這就是他所追求的境界。梅阡和於是之也贊成這樣一個想法。曹禺對兩位創作夥伴這樣說:要寫一種人物性格,人物的感情,要構思戲的衝突、懸念,你就要瞭解世界文學作品所達到的高度。寫一個慳吝人、守財奴,古今中外都有人寫。莫裡哀的阿巴公,《儒林外史》中的馬二先生,都寫出此類人物性格的高度,你要再寫這種性格,就要寫出自己的東西,才能留下來。一個人的殘忍,有呂後的殘忍,剝皮挖眼,還有各式各樣的殘忍。只要瞭解了諸如此類人物的性格高度,再寫這種殘忍,才不會重複,才會超出已經達到的水平。不熟悉這些,就不會有獨特的創造;沒有這種獨特的創造和發現,是寫不出好作品來的。

  於是之也這樣說:「曹禺同志讀的劇本很多,當我們設想出一些細節和語言來的時候,他常說,『普通普通』,『現成現成』。因為他看的劇本太多了,哪些是落在人家的套子裡,他很清楚。這樣,他就不會重複,總是想出新點子來,搞出新的東西。」於是之說,曹禺非常重視戲的結構:他很講究劇本的結構。他常說寫戲同寫小說不一樣,這是針線活,該叫誰上場就正該他上場,該叫誰下場就正該下場,這是不能粗心的。夫差在吳國養馬,我們搞了幾遍提綱,曹禺也拿出一個提綱。他說該讓天霸上,我們對他這個構思一時還想不通,天霸怎麼進吳宮呢?曹禺說:「怎麼上,你們別管。」天霸帶著鐵犁來見範蠡,這場戲把天霸的性格寫出來了,把戲串得更綿密了。寫文仲時,他給了勾踐一句話:「人真是難用啊!」這場戲是這樣的:苦成罵勾踐沒有骨氣,為勾踐聽到,要衛士把苦成抓來。文仲說不可以,勾踐很不高興反問他:「這是為什麼?文大夫,百姓可以這樣侮罵我嗎?」文仲說:「大王動怒了嗎?大王應該高興才是。」勾踐還不理解,文仲說:「越國無以為寶,惟有民氣為寶。」他勸勾踐「應該多想一想『天高聽卑』這四個字啊!君有錯,臣應該諫;君聖明,臣才能夠直言。」文仲還建議請苦成來見一見。就在這時,勾踐十分懊惱,獨白道:「文仲的話說得太重了。『邀買民心』?他的話是很不入耳的。人真是難用啊!正直能幹的往往不馴順,不馴順!」在這些地方,他把勾踐的性格寫了出來。這一筆,說明曹禺的天才。他對吳越春秋看得很深刻。他的情節和性格創造是水乳交融的。他常說:「一個戲能否成功,一是看人物,一是看結構,一個是看語言。」這就說到家了。

  梅阡和於是之都說,曹禺對戲劇語言的運用是高度重視的。譬如寫膽,他把《本草綱目》都借來看了,還有其它關於膽的知識資料。看得多,寫起來就遊刃有餘,揮灑自如。膽的獨白就是這樣寫出來的。他常說,語言功夫不到,人物性格就出不來。苦成、鳥雍都是勞苦群眾,講一件事,但各有各的講法。在這些地方,曹禺字斟句酌,反復推敲。他自己朗讀勾踐的獨白,他念了又念,連語氣都琢磨到了。還有每個人物的第一句臺詞和最後一句臺詞,他很注意。第一句臺詞是人物亮相,是人物給觀眾的第一印象,他注意寫好,這是他的苦心所在。吳王夫差第一幕出場,第一句臺詞是:「美——美麗的大火啊!」這一亮相就非同凡響,一下子就抓住了觀眾。於是之回憶說:他常看著筆記本琢磨臺詞,他對每一個詞的輕重、分寸,都具有一種語言的敏感。推敲每一個字,每一句臺詞的韻律感。他很講究味道,他會唱京劇,他的語言韻律感、節奏感很強。《雷雨》的臺詞是可以按京劇的拍板來朗誦的。於是之不無遺憾地說:「《膽劍篇》的結尾沒有聽取曹禺的意見,這是想來令人遺憾的事。曹禺設計了一個結尾,越軍佔領吳宮後,正下著大雪,一個年老的吳宮宮娥,正在夫差的房子裡摸著一個東西——膽。問她為什麼摸它,她說,是夫差常常嘗的。夫差也跟勾踐一樣臥薪嚐膽,而且說著:『你是否忘記那場敗仗了!』當然,這是歷史上沒有的。我們對這個結尾潑了冷水。我們當時想的勾踐、夫差都是實有所指的,想得太實了,但是,從今天看來,曹禺想得比我們深,這正是他的才華所在。」

  是的,曹禺的才華仍在。如果說寫《明朗的天》還很拘謹;而這次稍有放開;但也只可以說是放開了一點。有形或無形的,內在的和外在的禁律還在束縛著他。

  1960年8月,歷史劇《臥薪嚐膽》完成,開始徵求意見。1961年3月10日,先是聽取了歷史學家齊燕銘、翦伯贊、侯外廬、範文瀾、吳晗等人的意見。3月13日,作協召開了《臥薪嚐膽》座談會,林默涵、劉白羽、張光年、袁水拍、張天翼、嚴文井、巴金、沙汀、郭小川等人出席了會議。袁水拍提出可否將劇名改一下,在「膽」字上下功夫,後來,根據這一意見,將此劇改名為《膽劍篇》。7月起,該劇在《人民文學》第7、8期連載。於10月3日起由北京人民劇院在首都劇場公演。導演焦菊隱、梅阡,有刁光覃、童超、鄭榕、蘇民、朱琳等參加演出。此劇演出的時機很好,正是需要振奮精神、自強不息、戰勝困難的時刻,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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