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八七


  他的勇氣和膽量是越來越小了。本來他就是一個謹慎小心的人,在經過這場鬥爭後,就變得更加小心謹慎了。在創作上,覺得更不敢隨便動筆了。面對1958年大躍進的形勢,他覺得更趕不上趟了。他竭盡氣力去追趕形勢,但他從內心裡感到跟不上。3月間,他出席了文化部、劇協、北京市文聯召開的北京戲劇、音樂座談會。在三天的會議上,各個團體,許多作家都提出了「躍進」的創作計劃,那些在平時連想都不敢想的創作計劃,在「解放思想,敢想敢幹」的熱浪中提出來了,大家都要爭著「放衛星」,似乎共產主義就在眼前了。曹禺是贊成躍進的,但是讓他在會上也提出那種「浪漫主義」的創作計劃,他心中確實感到為難。有的作家提出一年創作的劇目比他一生創作的劇目都要多,他心中打鼓了,惶惑不安了。在那樣一個競相發出豪言壯語的場合,他是謹慎的,他鼓足了勇氣說出他的創作計劃之後,連當時的報道中似乎都含蓄地批評了他的保守態度,說他「以十分慎重的態度,計劃今年至少寫出一兩個劇本」。相形之下,他的計劃確實「保守」了。他曾想過,搞了一個《明朗的天》,從搜集資料到寫作劇本、排練演出到最後修改出版,幾乎用去三年時間,儘管這樣,也沒有寫出一個他覺得滿意的本子;如果再公開講出豪言壯語而不能兌現,那該怎麼向讀者和觀眾交代呢?

  他覺得那種躍進的氣勢是太緊張了,是從來沒有過的心理上的緊張,是一種說不出的不適應感。他病了,不得不住到頤和園裡休養。周圍整日價鑼鼓喧天,「捷報」頻傳,而他卻在昆明湖畔把自己封閉起來。有一天,陳毅同志專程來看望他,曹禺回憶說:

  那時我住在頤和園中的諧趣園養病。一天,我正在走廊上散步,眼看陳毅同志迎面走來。陳毅操著他的四川口音說:「我正要找你!」上來拉著我的手。我把他請到屋裡,拿出煙來,我說我只有前門牌的煙招待你,沒有好煙,他說:「一樣一樣。」緊接著他像放連珠炮似的,也不容得別人插進去,就擺起龍門陣來了:「你得出去看一看啊!十三陵水庫工地上去轉一轉嘛!」「你要寫嘛!呆在這裡咋個寫啊!你得出去!」一口氣講了一個鐘頭。「講完了,走啊!」說走就走。我一直送他到大門口,他對我說:「曹禺啊!你可記住,我是專門來看你的喲!」後來,就為這件事,北京外國語學院把我抓去,讓我交代和陳毅的黑關係。他是在困惑中度過那個大躍進的年代的。儘管陳毅前來敦促,連他那個「十分慎重」的計劃也沒完成,一個劇本也沒有寫出來,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

  【第二十九章 寒凝大地《膽劍篇》】

  大躍進像一陣突兀而來又倏忽而去的龍捲風,很快就在大地上消遁了。報喜的鑼鼓聲停歇了,震耳欲聾的口號聲隱沒了,人們平靜下來了。農村在實行「瓜菜代」,城市也壓縮著糧食分配定量,市場顯得那麼冷清蕭條。在寒冬臘月裡,人們咬咬牙去買五元一斤的高價糖果,希望能增添一些卡路里,抵抗嚴寒。不少人,因營養匱乏而浮腫了。在平靜的秩序中,人們忍受著,毫無怨言。

  災難總是結伴而行的。偏偏中蘇關係這時也緊張起來,蘇聯公開撕毀合同,撤走專家,勒索抗美援朝中的軍事贈款。正當中國人民勒緊腰帶過日子的時候,他們真像窮兇惡極的惡棍,把絞索套在中國人民的脖子上。蔣介石也乘機叫嚷反攻大陸,一向友好的印度在蘇聯唆使下挑起中印邊境衝突。那是一段十分艱難的歲月。

  正是在這樣一種極度困難的情況下,曹禺的創作意識又得到一次激勵和觸發。雖然,還是領導上給他下達的任務,但確也有他的現實的感受。由他和梅阡、於是之合作,開始了《臥薪嚐膽》的創作。

  在那些艱難的歲月裡,越是把刀架到脖子上,越能顯示民族的骨氣。曹禺的生活本來就是樸素的,他能喝點酒,但也不是嗜酒入迷,杯不離手。他從不講究吃和穿,更不是美食家。但是,每天的餐桌上,難得見到魚和肉,有時又難免是「三月不食肉味」了。他和普通市民一樣,是每月配給的半斤豬肉、三兩食油。連北京最普通的大白菜都成為稀罕物,每天三餐,就是最好的享受了。但是,聽不到人們的牢騷,也聽不到人們的怨憤,反而是把腰帶紮緊,更加憤發地工作。困難出英雄,義憤出詩人。擱筆數年的曹禺,為一種熱情激蕩著,他的創作欲望又燃燒起來了。

  他是不輕易動筆的。在抗戰期間,曾經試過歷史劇的創作,《三人行》半途而廢,《李白和杜甫》沒有寫成。如今,他又面臨著題材的挑戰,談何容易。他先從廣泛地搜集和閱讀歷史資料入手,從《史記》等正史到《越絕書》、《吳越春秋》等野史資料,從《東周列國志》到一些古典戲曲本,凡能找到的,他都找來看了。

  臥薪嚐膽的故事,是一段流傳了千百年、家喻戶曉的故事。把它搬上舞臺,而且寫得別開生面是很不容易的。當時,戲曲舞臺上有一股「臥薪嚐膽」熱,幾十種戲曲本子出來了。他是不會沿襲別人的,也不想走別人走過的路。這一次,他接受了《明朗的天》的教訓,不想再按圖索驥了。梅阡同志回憶說:在開始構思階段,就不是就歷史而寫歷史,曹禺就是想寫人物,寫勾踐,寫夫差,寫伯,寫范蠡,寫伍子胥……,琢磨人物性格,以人物性格寫出歷史來,這恐怕可以說是「以人帶史」吧!

  他先不急於搞提綱,他總是讓我和是之先想細節。寫作時,他和梅阡、於是之都住到北京西山腳下的一個僻靜的院落裡,沒有人打擾他們。他每天很早就起床了,帶著一個筆記本,想到一點,就寫在筆記本上。西山的空氣清新宜人,他忘記了小鳥的啼鳴,也顧不到欣賞潺潺流水、蒼松翠柏。他踽踽而行,沉凝在思索之中,不知走出多遠,有時連吃飯都忘記了。

  他把所有的史料都熟讀了,覺得還不夠。春秋戰國時代的風俗、教化、服飾、陳設這些細節他都注意到了,每個細小的地方都思慮過了。他以為還必須做更深入地細微的把握。為此,給他的老朋友沈從文寫信請教。沈從文正在從事古代服飾研究,便給他寫來長信,詳細介紹了戰國時期吳越社會各方面的狀況。在刻畫性格上,他有他的想法。梅阡同志說:當我們集中力量琢磨人物性格時,他的構思是有特色的,就是採取性格對比的表現方法。他對我們說:「沒有對比就沒有戲劇。人物性格要對比著寫,性格的鮮明性通過對比表現出來,互相襯托。」這是他的構思的特點,也是他對歷史人物作了研究之後,琢磨出來的路子。他確實是善於應用對比的戲劇藝術表現手法的,勾踐和夫差對比,伍子胥和伯對比。伯這個人很漂亮,衣著華麗,察言觀色,巧於辭令,明君之過,不敢直諫。第一幕,夫差要殺勾踐,伯也順著說要殺。夫差改了主意要放,他也順著說要放,而且講出一套言辭來順附夫差之意。曹禺看了許多史書,看到許多佞臣的劣跡,才寫出伯這個人物伍子胥的性格同伯形成鮮明對比,「他為人精誠廉明,但又專橫殘暴;倔強忠直,卻又驕傲自負」。他敢於直諫,氣盛,話不多,總是那句話:「老臣以為不可。」不是那種巧言令色的人。對比之下,伍子胥和伯這兩個人的性格特色都寫得異常鮮明。范蠡和文仲也是對比寫的。范蠡善於外交,文仲明於內政;范蠡精明,風度翩翩,文仲樸拙,忠心耿耿,是個老黃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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