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八六


  那時,給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日本正處於一個被奴役、被壓榨的地位上,無論走到哪裡,美麗的風景區,幽雅的小城,臨海的城市,到處都可以看到一座座用鐵絲網攔起的美國兵營,美軍住宅和綠色的軍用倉庫。在大街上,是橫衝直撞的美國軍用吉普車,在飛機場上空整天響著噴氣機的震耳欲聾的噪聲。這種景象,使他聯想到抗戰勝利後的上海,黃浦江碼頭上停泊著長串的美國軍艦,上海灘上隨處看到飄揚著美國星條旗。此時此刻,使他百感交集,匯成一個心聲,一種感受,那就是對新生的祖國的無比熱愛和自豪!

  但是,日本朋友卻很少提到美帝國主義這個不愉快的題目,也很少談起美軍在日本橫行霸道的事實。美國在日本的軍事基地多達300多個,在這些基地周圍浸透著日本人民的血淚。日本人民是憤怒的,沖繩島上農民代表的憤怒的抗議,美軍在伊江島強行占地,把日本人民喚醒了,化為民族的憤怒吼聲。

  他深深感到,一個自由、民主、獨立、進步的新中國的可貴。他深有感慨地說:「我記得不過是七八年前,『中國』這兩個字在資本主義世界裡,僅僅代表著一個落後的國土,是一個原料和商品的市場,只可以供資本家們壓榨的最大的半殖民地,如今在富士山下的蘆子湖畔面望祖國的時刻,卻從心中發出:『哦!我的祖國,我是多麼想念您!』中國已成為全世界人民所矚目的名字!」

  在日本期間,他得以會見日本戲劇界的朋友,這是使他最快慰的了。

  為了迎接曹禺的到來,慶應大學教授奧野信太郎,在《朝日新聞》發表了介紹曹禺的隨筆,把曹禺稱為「中國話劇界首屈一指的人」。接著久保榮著文,記敘了他和曹禺的會見。臨別之際曹禺提筆留念,寫了唐詩中的「文字因緣骨肉親」,久保榮被這詩句深深地感動了。尤令曹禺感動的是同日本著名的戲劇家秋田雨雀老人的會面。曹禺回憶說:這一次使我倍感幸運的是,我訪問了已近80歲的秋田雨雀先生。在陽光下,他的孫女扶看他出來見我,老人家還為我寫了字。至今我仍看見他滿頭的銀髮,和悅的面容,聽得見他清楚的聲音。1935年,正是秋田雨雀先生和郭沫若先生一起為我的《雷雨》日譯本寫的序。我終於能夠當面向他表達我深情的感謝了。

  秋田雨雀對中國充滿友好的感情,他一直關心中國的話劇,在尾崎宏次編的《秋田雨雀日記》中,記錄著他親自觀看李健吾的《這不過是春天》、洪深的《五奎橋》以及《雷雨》在日本上演的情形。對日譯本《雷雨》的出版,更付出了他的心血。曹禺終於把他久久深藏在心中的尊敬和謝意,向老人做了當面的表達,這確是一件令人快慰的會見。

  同日譯本《雷雨》的譯者影山三郎先生的會見,也是令人難以忘懷的。影山三郎特意到曹禺下榻的赤阪普林斯飯店看望曹禺,這使曹禺格外感動。曹禺應影山三郎的懇請,書寫了《祝福》一文,二人合影留念。至今影山三郎還精心保存著這充滿友誼的手稿。下面是從這手稿中摘錄的幾段:一位讀者,為了同新中國來的作家會面,從橫濱一直追到長崎,又返回大阪,還未能相見,最後才在東京同我相見。他興奮地對我說,……我來回跑這麼遠的路,是為了和您見面,表達祝願日本人民和中國人民之間長久友好下去的心情。

  我在旅館給孩子們寫了封信。寫了《原子彈爆炸之子》中的老大爺沒有死(中國的孩子們,看了日本演員龍澤修氏飾演的老人死了,哭得很傷心),那個人還活著。……那個人非常勇敢頑強地活著,而且很喜歡中國人。

  鳳凰在烈火中,以更加美麗的姿態得以新生。親愛的日本朋友,請接受我衷心的祝願。這次日本之行,他同日本朋友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一個叫壽美子的姑娘,在訪問中每天伴著他們,從而相識了。曹禺回國仍然念念不忘這位天真純潔的姑娘,還特意寫過《致一個日本姑娘的信》。壽美子曾經向他傾述她的心聲:「我需要溫暖,但是在我四周,只有冷漠和絕望」。年輕輕的,卻是滿心的痛苦和悲哀。在信中,他給予她同情、慰安和鼓勵,歡迎她到中國來。

  曹禺是幸運的。從批判《武訓傳》開始,在文學藝術界掀起的一次又一次的批判運動,都未曾碰到他的頭上。這一方面是因為領導上對他頗多愛護;另一方面,他確是真誠地奉獻著自己的辛勤勞動。他真誠地相信黨的號召,相信一切都不會錯的。他的《明朗的天》受到熱烈稱讚,而且獲得第一屆話劇會演的劇本一等獎。從1954年起,他的舊作又開始上演,先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上演了《雷雨》,繼之,《家》在上海公演,到1957年春天,他的《雷雨》、《日出》、《北京人》、《家》在首都都演出了,形成一個高潮。國家領導人劉少奇、周恩來、彭真等人都關心著他的創作和劇本的演出。劉少奇在懷仁堂看過《雷雨》後,連聲稱讚「深刻,深刻,很深刻」。周恩來特別關心《北京人》建國來的第一次公演。據中央廣播電視劇團的記載,周恩來同志因接待外賓來得較晚,特意請劇組把「天塌了」這場戲再重演了一遍。「總理看完後問,臺詞中『把好的送給別人,壞的留給自己』這句話,是不是新加的?導演說,原來就有。總理說,那就好。又說作者對那個時代的人,理解很深。總理還談到封建制度的罪惡,說公演這齣戲,有教育意義。」他的舊作,作了一些文字修改,又陸續出版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曹禺劇本選》、譯作《羅密歐與朱麗葉》,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家》,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了《雷雨》和《日出》的單行本,並附上原版的序和跋。這一切,都使他感到心情舒暢。的確,在反右鬥爭前夕,在我國文壇上確曾有過一個短暫的自由舒暢的氣氛。正是在這樣一種政治氣氛中,他向黨組織提出了入黨申請,於1956年7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如果說,批判《紅樓夢》研究中的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甚至「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他還涉足不深;而大規模的反右派運動,則把他直接驅向鬥爭的前沿。從1957年7月開始,他寫了一些文章對右派進行批判,而且在一些會議上發言。他是懷著對黨深信不疑的態度,凡是黨組織讓他做的,他都去做了。他也感到這場鬥爭的暴風雨來得這樣迅速,這樣猛烈,似乎也未容他有多少思考的餘地,就趕著催馬上陣了。如今提起這些事,他總是有一種負疚自責的心情,他曾對我說:我寫的一些文章是很傷害了一些老朋友的心的,那時,我是不得不寫,也沒有懷疑過那麼寫是錯誤的。而歷史證明,是做錯了,真對不起那些朋友(我說:「那時候,一些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有當時的歷史情勢」)。他很沉痛地說,這也不能推卸自己的責任,傷害了一些同志,這不僅是朋友之間的事,而是慘痛的歷史教訓啊!不是經過十年動亂,恐怕要人們去正確對待那段歷史也是很難很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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