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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同行的寄語,朋友們的囑託,學生的深情,使他深知此次美國之行,不只是他個人的一次講學,而是肩負著民間文化使者的重任。他不會辜負朋友們的期望。

  1946年3月4日,天氣晴朗,雖說江南春早,但黃浦江畔春寒料峭。此刻,曹禺脫去穿慣了的長袍,著一身西裝,正和老舍忙著向送行的人們握手告別。在他歡愉的笑容中,帶著希望和憧憬,他想,要做的事情一定會得到滿意的收穫。

  汽笛長鳴,史格脫將軍號啟航了。這是一艘美國海軍運輸艦,它將載著這兩位使者橫渡重洋,開始漫長的航程。

  黃浦江洶湧著流向大海,在船舷上,他貪婪地望著兩岸的景色,儘管這裡是種種刺痛人心的破舊和腐敗,但它畢竟是祖國的土地。當他要暫時離開祖國的土地,那心情卻是一片難舍的依戀之情。船到長江口,只見遠處水天一色,煙波浩渺,文天祥的兩句詩不禁又闖入他的記憶:「一葉飄搖揚子江,白雲深處是蘇洋」。長江,你的胸懷原來是這樣的開闊,這樣的寬廣,還未曾離開祖國,卻又在思念著祖國了。

  半個月的航行,史格脫將軍號終於把他們送到了美國的西海岸,從西雅圖港踏上了美國的國土。令他和老舍驚異的,西雅圖是那麼繁華,看不到半點戰爭的景象。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儘管全球都有著美國戰車履帶的印痕,但是,在他們的國土上卻不曾嗅到一絲硝煙的氣息。同處處是戰爭創傷的中國比較起來,這裡卻是繁華和喧囂,戰爭把美國大老闆的腰袋填得滿滿的。

  他和老舍從西到東開始了他們講學觀光的旅程。洛杉磯、舊金山、新墨西哥州、華盛頓、紐約、芝加哥、科洛拉多州等地,都曾留下他們的足跡。他們曾經在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芝加哥大學、華盛頓大學、天主教大學、克倫多大學等有名望的高等學府講學參觀。他們還參觀過紐約的百老匯,拜訪過好萊塢,欣賞了美國的戲劇和電影。作為民間的文化使者,中國戲劇的使者,他們受到美國文化界人士的熱烈歡迎和接待。

  在華盛頓,他們受到美國國務院和各界人士的熱情招待,為他們設宴洗塵,下榻在專門接待國家貴賓的「來世禮」賓館(Leslie House)。當時,邱吉爾就住在甲賓館,他們住在乙賓館。他和老舍同居一室,有專人招待他們。曹禺回憶說:「後來我們才瞭解到,美國國務院專門請各國的名人來美國講學或訪問,並且希望這些人長久地在這裡工作,通過這些人為美國作宣傳。」曹禺和老舍就是他們聘請的「名人」,自然希望通過他們為美國工作。但是,這點卻使美國國務院失望了。華盛頓的城市風光給他以美好的印象。白宮在陽光照耀下分外莊重,到處都有綠茵茵的草地,卻沒有城市的喧囂。但是,也有令人憤慨的時候。有一次,他和老舍宴請黑人作家吃便飯,這家大飯店卻掛著「禁止黑人進餐」的牌子,把他們請來的黑人作家拒之門外,這使他們看到美國標榜的「民主」、「自由」的真相。他們在新墨西哥州,親眼看到流入美國的墨西哥人和當地的印第安人,被圈在所謂「保留地」裡。這些「保留地」是一片荒蕪淒涼的景象,烈日烤得發燙的地方,看不到一點綠色。每到一處,那些紅皮膚的印第安孩子們,便圍攏來,向他們兜售土陶器,那景象實是令人難過。因此,美國的現狀,美國的歷史,就成為他倆談話的課題。美國的建國史,自然有它進步的方面,但它的確是在血和火、刀和劍的光影中發展起來的。掠奪、壓榨、種族歧視,確有它不光彩的方面。他們深深感到,正如美國人不瞭解中國,中國人也太不瞭解美國了。

  他們在紐約停留的時間最多,對於曹禺來說,紐約百老匯的戲劇是他早就嚮往的,他不放過每次看戲的機會。從西雅圖到紐約所經過的地方,他和老舍已經看過兩次舞劇、三次廣播劇、兩次音樂劇和八次話劇。在紐約期間,正好英國的老維克劇團在世紀劇院演出莎士比亞的歷史劇《亨利四世》,由著名演員勞倫斯·奧立弗主演。奧立弗還未到來,紐約報刊廣播已在大張旗鼓地宣傳,紐約人把老維克劇團看成是一個不平凡的劇團。《紐約時報》雜誌是這樣描寫奧立弗的:「十分健壯——曬得黝黑,養得很好,精力充沛,急欲一試身手。」票房外面擠滿了購票的人們。曹禺看了奧立弗的演出,不禁為他的表演才能驚歎。奧立弗在《亨利四世》上下篇中扮演的是兩個次要角色:霍茨巴和鄉村法官夏祿先生。一個是精力充沛的鬥士,一個是日落西山的老人。夏祿被他演得像是格裡姆和狄更斯合寫出來的人物,給人一種奇異之感,但又是十分真實的。特別是霍茨巴臨死前夕的臺詞,他朗誦得是有一種悲愴的氣氛。

  曹禺對老維克劇團的演出是滿意的。但是,整個百老匯卻未免使他失望。在這個演劇中心,最流行的是歌劇和喜劇,演出者只是希望獲利,彌漫著商業化的煙霧,缺乏嚴肅戲劇的演出。他們也上演莎士比亞、易蔔生、王爾德的作品,但更多的是追求藝術形式上的完美。新的劇作,沒有上佳的作品。這就同當年曹禺從《劇場藝術》月刊的介紹上所看到的美國劇壇的情況大不相同了。那時,美國戲劇充滿著朝氣,為人民說話,而這種熱情,如今已經冷卻了。他所敬重的劇作家奧尼爾正在病中,未能見到這位美國傑出的劇作家,感到很遺憾。但在世紀劇院,終於看到他的《送冰的人》的演出,這多少滿足了曹禺的願望。《送冰的人》是奧尼爾晚期最有影響的劇作,它描寫紐約西區一家簡陋的旅館中,房客們寄人籬下,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如劇中所寫的:「這兒是什麼?這兒是沒有希望的酒店,你注意這兒平靜的氣氛嗎?因為這是人生最後一個碼頭,在這兒沒有人會擔心下一步該怎麼走,因為他們無路可走了。」像奧尼爾的病給曹禺帶來悲涼的感覺一樣,他的作品同樣也帶著濃重的悲觀色彩。

  曹禺似乎隱約感到,如果說奧尼爾前期作品還透露著希望和憧憬,還具有一種對困境的掙扎和搏鬥;而現在,他的作品絕望了,人們再也逃不出那無形的網。在這樣一個有高度科學技術文明和富有的國家,作家卻看不到他們的路。《送冰的人》的絕望和悲哀的劇情,使曹禺陷入沉思之中。《送冰的人》是第一次公演,而輿論界的反應卻是冷淡的,這也使曹禺感到奇怪。這個劇本,在七年之後,當青年導演昆特把它重新搬上舞臺時,才得到批評界的首肯。曹禺回憶說:那時的百老匯的戲劇藝術,被那些演出公司的老闆控制著,為金錢操縱著,這必然使那些從事嚴肅戲劇的劇作家、導演和演員逐漸失去信心和力量。當然,也有少數人堅持著,但也無法改變那種社會現實和社會潮流。在紐約會見了德國著名戲劇家布萊希特,這是曹禺美國之行的一次意外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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