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七〇


  戈壁灘夜晚的風在呼號,他的心是熱辣辣的。他曾對我談起這次西北之行:

  這次西北之行,我回來後雖然沒有寫出《李白和杜甫》;但是,這是我一生中最偉大最難忘的一次旅行了。我是深深地體會到古人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必要了。我一生中後悔的事情太多了,我本該可以寫西北之行,我卻沒有寫,我只是寫劇本,是太不夠了,我寫得太少了。他從西北回來,終於未能寫成《李白和杜甫》,連一幕也沒有寫出。

  《三人行》和《李白和杜甫》的夭折,無疑,表明他陷入一個創作危機之中。1942年完成《家》的改編之後,一年多過去了。在抗戰期間,掀起歷史劇創作的浪潮中,他要嘗試寫歷史劇,但是,他卻在歷史劇創作上擱淺了,這難道是偶然的嗎?

  從某種意義上悅,作家寫完一部作品之後,當他醞釀新作時,都面臨一次小小的危機。但曹禺寫歷史劇的夭折,在他的創作道路上,不只是一次「小小的危機」,而是帶有一種階段性的重大的創作危機。

  一個作家最苦悶的是寫不出作品來,像曹禺這樣的作家,他是決不肯倉促成篇的。他寧肯拿不出作品,也不遷就自己。他總是要超越自己,也要突破前人的窠臼,這樣就顯得每部作品問世都歷經著嚴重的危機。而且,他又是一個起點較高的作家,他的第一部劇作《雷雨》,就為自己豎起了一座高高的界碑。這同起點低的作家的創作道路是不同的,一個由低坡爬向高坡的作家,人們總是以欣慰的眼光來看他的:「啊!又前進了!」而起點高的作家,他已經站在一個高度上,再爬高,自然難度更大,每一次攀登都要費很大的氣力。這時,他若出了一部次品,人們就會明顯看到他的失敗。所以,對起點高的作家來說,他所承受的輿論壓力,較之一般作家要沉重得多。

  但是,曹禺是不簡單的,繼《雷雨》之後,《日出》、《原野》、《蛻變》、《北京人》、《家》,每一部劇作出來,都有新的探索,新的面貌,都是一種艱難的自我超越。雖然,不能說他是筆直上升,但從《雷雨》的高度,他卻是在堅忍不拔地朝著高峰邁進,這是一段十分艱苦的創作歷程,他畢竟一步又一步跋涉過來了。《三人行》和《李白和杜甫》的創作夭折,使他遇到了未曾遇到的另一種性質的嚴重危機。他所熟悉的生活礦藏,在寫完《家》之後,是不是已經沒有可再挖掘的東西了呢?每個作家都有他的一個「生活庫存」,魯迅的「庫存」就是他的魯鎮,老舍的「庫存」就是他的北京四合院的市民,而曹禺的「庫存」,就是他熟悉的自己的「家」,以及和他的「家」同類的資產階級的家庭、沒落的封建家庭。他轉而去試探歷史劇,是不是透露了這「庫存」告罄的消息呢?不是他沒有才華,他的才華依舊。但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其實,對歷史題材的把握,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對現實的把握,但又怎樣溝通歷史題材同現實的聯繫,並能發現新的美學新大陸呢?好像,他是遇到了麻煩。

  他不能不摸索新的路子,他能不能尋求新的題材領城呢?《橋》正是他探索題材新領域的一種努力。

  在抗戰期間,蔣(介石)、宋(子文)、孔(祥熙)、陳(立夫、果夫)四大家族,在國難中撈肥了,形成了官僚資本財團。他們利用抗日的招牌,以超經濟的極端野蠻的掠奪手段,集中全國大量的財富,實行全面的壟斷:金融壟斷,商業壟斷和工業壟斷。工業壟斷的方式是援助官辦工業和吞般民營工業。四大家族官辦工業的兩大系統是資源委員會和兵工署。此外,還有四大家族的私營工業。這些官僚資本壟斷的工業,在資本、動力和生產方面操縱一切。據估計,官僚資本占全部資本70%以上。這種工業壟斷絞殺著民族工業,在瘋狂的食欲中併吞著中小廠家。這種現象吸引著曹禺的注意力,特別是孔祥熙,是四大家族中惹人注目的一個。

  曹禺不是經濟學家,但是,他聽到這方面的一些介紹,終於把它的目光轉到這個領域中來。由於錢昌照的介紹,他深入到重慶附近的一個民營鋼鐵廠進行採訪調查,不但親自觀察和瞭解了整個鋼鐵廠的生產過程,還深入瞭解到官僚資本併吞民族工業的殘酷情形。一方面是愛國的民族工業資本家,在艱難歲月中慘淡經營著,掙扎著,特別是一些愛國的工程技術人員,他們渴望把自己的知識獻給抗戰的偉大事業;而另一方面,卻是官僚資本的滲透、併吞和壓榨,這使得曹禺不免憤慨起來了。那些觸目驚心的事實,又催促他拿起筆來。他曾對我談過《橋》的產生過程:《橋》是經過調查的。重慶有家私人鋼鐵廠,只有老掉牙的貝斯麥爐,我經過錢昌照的介紹,在那裡呆了兩個禮拜。這個戲主要是寫民族資本家同官僚資本家的鬥爭,觀眾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寫的官僚資本家的形象是孔祥熙。孔祥熙的勢力很大,他是蔣介石的連襟,把鋼廠併吞了。沈承燦這個人不錯,後來,他被人害死了。我很想把它續起來,搞了很多材料,但沒搞成。這個戲在寫作中受到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影響。我對工人不瞭解,第一次去工廠,做了些調查,也還瞭解不夠,但對工程師這樣類型的知識分子,我有過接觸,還比較熟悉。《講話》傳到重慶,那時,我不能全部弄懂,但是,我覺得應該反映現實鬥爭,應當去寫工人農民。

  為什麼把它起名為《橋》,我的意思,橋是一種象徵,如要達到彼岸的幸福世界,就需要架起一座橋來,而人們不得不站在水中來修建橋樑,甚至把自己變成這橋的一個組成部分,讓人們踏在他們身上走向彼岸世界。在發表時,我在劇前引用了彌爾頓的詩句:「給我自由去認識,去想,去信仰,B且本著良心,自由地講, 于一切其它的自由。」可能也許有些朦朧,但在我心中我覺得我應該去追求什麼信仰,而我所要的自由,無疑是向著那個不自由的現狀。

  這齣戲只寫出兩幕,便迎來了八年抗戰的勝利;不久又接到訪問美國的邀請,不得不半途擱筆了。《橋》發表於1946年4月,刊登在鄭振鐸、李健吾主編的《文藝復興》上。第1卷第3期登了第1幕,第4期登了第2幕第1景,第5期登了第2幕第2景。

  《橋》環繞著私營工業懋華鋼鐵公司,被官僚資本併吞摧殘的過程,揭露了官僚資本的罪惡,提出了一個民族工業的出路問題。同時展現了有才幹的愛國知識分子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徒具熱情而毫無作為的悲憤。

  在作家的人物畫廊中,又增添了新的人物。如果說何湘如這樣的官僚資本家、沈蟄夫這樣的民族工業家,我們還可以在現代文學的作品中找到他們的面影;那麼,沈承燦、吳天長、古恭憲這樣的工程技術人員的群像,還是不曾多見的。特別是沈承燦,這是一個具有剛毅性格和進取精神的人物。他留學美國,掌握了專業知識,聰明能幹,有一種獻身工業的事業心。作為年輕一代的知識分子,他還呼吸著時代的進步空氣,在他「心靈深處藏著一種永不磨滅的愛自由、愛真理的天性」。作家寫他腳踏實地,不尚清談,即使面臨極度困難,仍然充滿務實精神和堅忍不拔的毅力,一定要把鋼煉出來。他希望「看見第一次列車在四川第一條鐵路上開行」。為了事業,他寧肯同他心愛的人容熙暫時分手。他尊重工人,他批評古恭憲不應當輕視「莊稼人」。他認為只要告訴他們,教他們,接近他們,他們都可以成為很好的工人。他說:「我們必須跟領班合作,跟工人打成一片。」他在一次事故中,身負重傷,表現了一種忘我犧牲的熱情。顯然,這是一個探索真理、追求進步的知識分子形象。曹禺傾心塑造這樣一個在時代潮流中前進的工程技術人員形象,不但是他的一個發現,也寄託著他當時渴望進步、追求真理的強烈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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