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
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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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山城酷熱的季節到來了。他要寫《三人行》了,但在城裡,那麼熱的天氣,是很難進入寫作意境的。馬宗融為他找到了一個稍微清靜涼爽的地方,就在北碚復旦大學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裡。這裡,是一家農民,在樓上租了一間房子,出門就是綠油油的稻田,白天,倒也安靜,房主人一家人都下田裡做活計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寫累了,就在田壟上散步。晚間,蛙聲陣陣,從窗口望去,玄幽的夏夜天空中撒滿了繁星,清新的空氣沁人心脾。在這寂靜的夜裡,文思沸湧。 但是,《三人行》的難度太大了,他為自己樹立了這樣一個目標,就是要把它寫成一出詩劇。寫《家》的時候,他就準備把《家》寫成詩劇,但未能如願,翻譯了《羅密歐與朱麗葉》,這種詩的興奮和探索詩劇創造的心情更迫切了,他一定要把《三人行》寫成一部詩劇,全部臺詞都用詩來寫。但是,也未能成功他談起這部未能完成的劇作時說:《三人行》是寫岳飛、宋高宗和秦檜的故事。在重慶只寫了一幕,太難了。全部是詩,沒有別的對話,吃力得不得了。大熱的天,搞得累死了。是馬宗融為我找到的房子。馬宗融是巴金介紹給我的,一個法國留學生,是非常好的朋友。這家農民大概是個中農吧,有三四個孩子,我是自己背著米下鄉,自己燒飯。我是想試一試,用新詩寫一部詩體劇,終於搞不下去了。第一幕是從金回來,我想寫出點新意,但是,也沒有歷史可考,材料上遇到問題,不得不罷手了。我記得很清楚,就寫在一個記帳用的條紙上,寫了無數次,只寫了一幕。「文革」期間,我把它撕毀了。那時,還想寫《李白和杜甫》,寫天寶之亂,寫李白和杜甫的友情,也是出了預告的,幸虧沒寫,懂得太少。杜甫和李白的詩,他們的事蹟太偉大了,我曾和馮至談過,他寫過《杜甫傳》,是杜甫專家,又是個詩人,我勸他寫。這些未能完成的劇作,是令人遺憾的。他曾廢過一些稿子,《雷雨》寫了不知多少遍,《日出》也燒過一稿,但都最後完成了。可是《三人行》,他整整思考了一年,只寫了一幕就啃不動了。而《李白和杜甫》,也同樣花去他許多的時間。他為寫《李白和杜甫》曾有一次西北之行,他看《三人行》實在搞不出來了,才決定去寫《李白和杜甫》。 1943年的8月,一個機會來了。 那時錢昌照在資源委員會工作,由於錢昌照的關照和安排,曹禺同陶孟和一起開始了一次漫長的西北之行。這次遠行,主要目的是為寫《李白和杜甫》搜集資料。 陶孟和是一位社會學家,他和曹禺的老師張彭春先生是同學,當年都是嚴范蓀的學生。如今,跟這位長輩一道旅行,自然也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 搭的是資源委員會的汽車,川陝公路上擠滿了各種各樣的車輛,坎坷不平的公路,汽車走起來顛得十分厲害,旅途是相當勞累的。8月19日到達古都西安。西安市文藝界於8月20日在民眾教育館召開茶會,招待曹禺,主持茶會的是曹禺的老朋友戴涯,他們又在這裡重逢了。 西安,是他這次旅行的重點,他在追尋李白和杜甫的足跡。驪山腳下,大雁塔旁,都曾留下他的身影。他到西安東南郊採訪過樂游苑的遺址,也曾在「長安水邊多麗人」的地方流連過。他在江邊體察杜甫在這裡寫下的《哀江頭》中那種「少陵野老吞聲哭」、「黃昏胡騎塵滿城」的歷史情景,不禁使他聯想起今日日本鐵蹄蹂躪下的祖國的現實。 來到蘭州,則是別樣的景象了。湍急的黃河穿過這狹長的城市,黃河兩岸都是光禿禿的山,城區就夾在裡邊。渾黃的河水,光禿的黃色的山巒,狹長的城市,給他的感覺是一種悲涼的感覺。戰時,這裡成為一個戰備物資和人員的轉運地。蘇聯援助的物資,進疆的旅客,都由這裡轉運。在蘭州停留期間,找到他的故識舒聯瑩,並且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結識了美國人謝維司先生,她是準備去延安的。中央社駐蘭州記者,特地招待了曹禺和陶孟和,這些,使他們還算不感到格外的寂寞。緊接著,他沿著河西走廊向嘉峪關進發。 一出蘭州,不到半天,就看到祈連山了。在車上遠眺連綿不絕的雪山,大西北那種蒼茫沉鬱震懾著他的靈魂。巍峨的山峰,茫茫的戈壁灘,使他由心底湧起陣陣熱流。此刻,他感覺到的不是荒涼,而是壯麗;不是寂寥,而是熱烈,心胸頓然開闊起來。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一個渺無人煙的地方,他更是深刻地感受到祖國的內涵。在嘉峪關停留時,大漠中雄關屹立,歷史上征戰的煙塵同現實戰火的血腥交融一起,繳蕩起來他的心潮,他堅信,中華民族是不可征服的。 資源委員會的車子是要去玉門的,聽說那裡正在開採石油,在蘭州他就聽到地質學家孫健初的事蹟。那時,英國為了討好日本,封鎖了滇緬公路,大後方汽油奇缺,在這種極度困難的時候,孫健初挑起重擔,去玉門找油。孫健初根據唐代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圖志》,玉門縣「水上有黑脂……取其脂燃之」的記載,大膽懷疑陸相不能生成石油的結論,帶著六七個人,騎著駱駝,翻過烏鞘嶺,出嘉峪關,歷盡艱難,終於在玉門老君廟找到了石油,在這裡建起了我國第一個現代的石油生產基地。曹禺說: 那時玉門已經有些規模了,看到河溝裡泛起的油花,真是高興極了。特別是看到了自己的石油井,更是帶勁。工人好苦啊!就住在亂七八糟的窩棚裡,這些工人都是農民,就是他們成了中國第一代石油工人,那些像金子般的原油,就是這些「苦力」從地心裡取出來的。 從蘭州到敦煌,真是一段艱苦的歷程,汽車在沒有路的路上行駛,除了偶爾碰到油罐車、器材運輸車和駱駝商隊,一路上都是荒無人煙的漠野,只有祈連山伴隨著他們。有時碰上大風沙,沙子鑽進車裡,搞得臉上是沙,身上是沙,眼裡也是沙。 到敦煌已是秋風颯爽的季節,此刻,張大千剛剛離去,常書鴻還沒有到來,迎接他們的是一位老喇嘛。怎能想像,這荒涼的沙丘竟是當年的佛教聖地,又怎能想像在這沙土中還埋藏著稀世的珍寶。 在一片流沙之間,有一個小小的綠洲,在兩個山溝之間,還有一道溪流。這裡竟能看到白楊、白樺,格外蔥綠,充滿生機。殘留著層層樓閣的寺院遺跡,還能依稀辨識出上面的貼金彩色。千佛洞就在一條狹長的山岡上。三危山巍然屹立,更增添了敦煌的神奇色彩,這一切都使曹禺感到驚異。 曹禺不是畫家,也不是考古學家,當他走進洞窟,便被那些絢麗的色彩震驚了。從北魏以來,已經過去了1500年,而那些壁畫的色彩仍然那麼鮮豔。洞窟裡十分寬敞,中間一個大龕,其中供著羅漢,兩個菩薩在龕外,神態自若的菩薩在凝望著,顯得安詳而慈悲,四壁是半裸體的菩薩和飛天。這些,使曹禺目不暇給,他在偉大藝術珍品的面前,驚歎著藝術家的非凡想像力和創造力。祖國,這個概念,從來沒有像今天變得這樣深厚寬廣,這樣有血有肉,這樣和他的心一起跳動,和他的血液一起湧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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