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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第二十三章 兩部史劇的夭折】

  從1941年10月的「霧季公演」,到1942年5月,在重慶共演出30多出話劇,迎來了重慶話劇運動、也是中國話劇史上的黃金時代,而《屈原》的公演則是它的高潮。

  在重慶這樣一個幾十萬人的城市,有五大劇團,即中華劇藝社、中國劇團、中國萬歲劇團、中央青年劇社、中國藝術劇社同時演出,向著黑暗統治進行衝擊,喊出了正義進步的聲音。

  當然,鬥爭也是艱苦的。國民黨頑固派千方百計來破壞進步的戲劇運動,他們把陳銓的《野玫瑰》推出來,來詆毀《屈原》,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副部長潘公展公然叫喊:「哪個說《野玫瑰》是壞戲,《屈原》是好戲,那個人就是白癡。」他的話成為笑柄,即使國民黨的報紙也沒有為《野玫瑰》叫好。

  正是在這樣的一個黃金季節,曹禺的劇作一部又一部地被搬上舞臺,《蛻變》、《北京人》、《家》、《正在想》、《鍍金》,還有《雷雨》、《日出》和《原野》,為這黃金時代增添著熱鬧和光彩。1943年1月,一個戲劇刊物《戲劇月報》創刊了,曹禺、郁文哉、淩鶴、賀孟斧、陳白塵、趙銘彝、陳鯉庭、張駿祥、潘孑農九人組成了編委會,在創刊號的「本報特刊稿件預告」欄中,公佈了曹禺的《三人行》即將問世的消息,曹禺還寫了一篇《創作經驗談》。同時,他還投入《安魂曲》的排練和演出。2月19日,他應邀到上清寺儲匯大樓重慶儲匯局同人進修服務社講演,題為《悲劇的精神》;2月28日又在重慶文化會堂發表演講,題目是《我們的學習》;3月27日,他出席了文藝界抗敵協會第五屆年會,在這次會上當選為理事。從這繁忙而緊張的日程中,可看到他的滿腔熱忱。但在那種交織著欺詐壓迫的黑暗年代,他心中更多的是憤慨和激怒。面對著令人憤慨的現實,他依然像過去一樣,更加熱情,更加深刻地思索,也更加明確了應該歌頌什麼和反對什麼。他的講演《悲劇的精神》,可以代表他當時的心情,也表明了他的態度。他好像是講戲劇美學,而實際上卻緊緊地抓住現實,進行抨擊和批判,明白地提出在那抗戰的艱苦年代,到底需要怎樣一種「悲劇的精神」。

  一開始,他便對「庸人的『悲劇』」進行批判,他說:在我們中間,有這樣一類人,一向是在平和中庸之道上討生活,不想國家的災難,不願看人間的悲劇,更不願做悲劇中的人物,終日唯唯諾諾,謀求升發之道,取得片刻安樂,對一切事物都用一副不偏不倚的眼睛來揣摩,吃飯穿衣,娶妻生子,最後壽終正寢。

  他猛烈地攻擊這種庸人的「悲劇」;同時,他又正面提出,真正的「悲劇」究竟是什麼。他說:我說的悲劇是另外一種。它是拋去猥瑣個人利害關係的。真正的悲劇,絕不是尋常無衣無食之悲。一個小公務員,因為眼前困難,家庭負擔重,無法過下去,終日憂傷,以至病死。青年追求愛人,一再表演,都被拒絕,終於跳江自殺。這些能稱為悲劇嗎?他們除了表現個人的不幸外,與國家、社會沒有任何其它內在關係,這不能稱為悲劇。悲劇要比這些深沉得多,它多少是離開小我的利害關係的。這樣的悲劇不是一般人能做它的主角的,有崇高的理想,寧死不屈的精神的人,才能成為悲劇的主人。在闡明什麼是「真正的悲劇」,什麼樣的人才能成為「悲劇的主人」之後,他進一步地提出「悲劇的精神」的課題,也就是這次演講題目的主旨,他說:悲劇的精神,應該是敢於主動的。我們要有所欲,有所取,有所不忍,有所不舍。古人說:「所愛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這種人,才有悲劇的精神。不然,他便是弱者,無能。無能的行為,反映到文章上,號悲訴苦,乞憐于惡人、敵人(無論是自然的、社會的、政治的)的腳下,便是可笑的庸人,不是悲劇中人物。不想轟擊現實,一再忍受無理的摧殘,不想舉起刀劍反擊,那是一隻躲進洞裡、永不見陽光的耗子,是令人厭惡的動物。活著,像一條倒臥的老狗,捶下去不起一點反應,從這裡怎能生出悲劇?

  在他看來,莎士比亞筆下的勃魯托斯才具有「悲劇的崇高精神」,屈原是有悲劇精神的,諸葛武侯是有悲劇精神的,岳飛、文天祥也是有著可歌可泣的悲劇精神的。接著,他就闡發了「究竟怎樣才是悲劇的人物」的問題。

  首先,他認為悲劇的人物要具有火一樣的熱情。他說:「悲劇的人物,首先要富有火一樣的熱情。『晚來唯好靜,萬事不關心』,一味恬淡、超脫的人不會有什麼悲劇。聰明自負,看破一切,是可鄙的人,這種人可以『不滯於物』。自命修養上『可貴』,但這種人多了,一個民族也就可悲了。」他認為像屈原、諸葛武侯等這樣的悲劇人物,「他們有熱情,有『至性』,有真正男子漢的性格。他們有崇高的理想,追求著,奮鬥著,願為這一理想的實現而拋棄一切。屈原說:『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他又說:『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惟有熱情、至性的人才能演悲劇;為公眾的高尚的熱情和『至性』才是構成悲劇精神的要素。」

  其次,他認為悲劇人物要具有「崇高的理想,不斷地為它努力,為這個理想實現,舍開一己的利害,是超出了小我的範圍的」。同時,還「要有一種雄偉的氣魄」,他稱之謂「雄風」。在他看來,「民族要存在,中國要立足於世界,我們要救亡,要反抗,自來中國人民是吹著雄風的」。表現了他高度的民族自信心。

  他還說,「悲劇的主人大都是失敗者,但『失敗』的人物中不少是偉大勝利的靈魂。『成者王侯,敗者寇』的觀念應該推翻。這種觀念的基礎,只著眼于『成與敗』,不想到『是與非』。立足真理,有所作為的人,是正義與信念激揚砥勵他這樣做。學習成功者,容易。從失敗中看見真理而為之奮鬥,那是難得的。偉大人物,常常在悲劇中才能看見。理想是推動的力量,失敗儘管失敗,但絕不妥協。悲劇人物有一種美麗的、不為成敗利害所左右的品德,他們的失敗,不是由於他們走錯了路,而是由於當時種種環境的限制。艱難苦恨的道路,早晚有走通的一天,一時走不通,他卻勇於承擔真理的責任,追求到底,這就是中外古今的革命家、文學家、科學家,使人永遠敬仰的力量。悲劇的精神,不是指成功的精神,如果能從堅持不懈、勇往直前的氣魄去體會悲劇的精神,中國的將來便會脫離混沌的局面,成為一個自強不息、獨立富強的中國。」

  這篇講演是值得注意的。它決不是曹禺一時心血來潮隨意談出來的,一方面體現他的悲劇美學思想,有一種朝著英雄悲劇轉變的傾向,它所倡導的「悲劇的精神」,他所闡述的「悲劇的人物」的內涵,同他以往創作《雷雨》、《日出》、《家》所體現的悲劇美學思想不同了,倒是同郭沫若的《屈原》所體現的悲劇美學思想有著共通之處。就在這篇講演中,他不止一次談到屈原的悲劇精神,認為「他一生忠貞,在同反動貴族鬥爭中,遭讒去職。他揭露反動貴族昏庸腐朽,憂念國事,為理想獻身。屢次進諫,楚懷王始終不聽,終於質押于秦。頃襄王繼位,屈原又被放逐,長期流浪在沅水湘水的地域,無力挽救危亡,憂憤激昂,作了《離騷》,投身汨羅江水。」顯然,他更嚮往著屈原的悲劇精神,更強調「悲劇的精神,使我們振奮,使我們昂揚,使我們勇敢,使我們終於見到光明,獲得勝利」。不像他早期寫《雷雨》時,特意加上序幕和尾聲,還「想送看戲的人們回家,帶著一種哀靜的心情,低著頭,沉思地,念著這些情熱,在夢想,在計算裡煎熬著的人們,蕩漾在他們的心裡應該是水似的悲哀,流不盡的,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另一方面,他正在準備寫《三人行》,是關於嶽飛的一出歷史劇,而這篇講演,正是他在醞釀此篇劇作過程中誕生的,顯然,他準備按照這樣的悲劇美學思想來建構這出新的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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