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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張駿祥、焦菊隱和曹禺這三位戲劇大師合作得十分融洽,使年輕人得到一次很好的學習機會。排演這齣戲是很困難的,官方百般刁難,不准動用中青社的財務。演出資金是電機工程師余克稷從多方籌集來的,他擔任了此劇的「演出者」。名義用的是怒吼劇社。經過20多天的緊張排練,於1943年1月9日在國泰戲院首演。

  曹禺沉浸在他的角色之中。那時,他也像莫紮特一樣,過著貧困的日子,也曾嘗過像莫紮特經受王公貴族統治的味道。藝術家的心靈總是相通的。他崇敬莫紮特,用心體驗莫紮特,莫紮特的形象激勵著他。劇中柯大主教逼著莫紮特回到沙爾茲堡去,莫紮特一再申訴著他的請求,懇請大主教不要拒絕他的請求:

  柯大主教(大聲叫出) 我永遠不能把我這寶貴的工具讓給任何人!你是一架琴,上帝把這架琴交在我的手裡,就應該由我來替上帝盡責。

  莫紮特(直率) 可是大人,我不是別人隨便彈弄的一架琴,音樂是從我心靈裡發出來的,是我的心的聲音。

  這幾乎喊出了曹禺的心聲。在《蛻變》的審查中,他飽嘗了統治者扼殺藝術、扼殺藝術家心靈的滋味,面對著審查官老爺的挑剔,他也是一樣的痛苦的啊!莫紮特沒有在大主教前低下他那高貴的頭,他喊出了:「大人,我不去!」演到這裡,曹禺的心裡感到一種痛快,一種驕傲。

  在演出中,最使他激動的,莫過於最後一幕了。莫紮特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結束了,但是,他在病中作曲,他早已把病置之度外。那些關心他的朋友勸他不要再作曲,不要再跳舞,不要再喝酒。格蕾特那樣驚異地問著莫紮特:「您怎麼可能這個樣子呢?剛才您自己說,您的生活多麼艱難,多麼悲痛,可是您寫出來的音樂,怎樣又像夜鶯,像百靈鳥,像春天那樣的快樂?」莫紮特回答說:我的小格蕾特,生命既不是悲哀,也不是苦痛,那才不是生命呢。生命是你亮亮的眼睛;你的美麗的嘴唇;是天上的雲彩;是有月亮的夜晚;是秋天的樹葉,快樂地披上了燦爛的衣裳;是拉斐爾的圖畫,是巴拉士坦的合唱。美呀,美呀,生活是多美啊!不過在它上面,都壓上了許多沉重的鎖鏈,多少妖魔鬼怪,吸盡他的血,折磨他,壓迫他。但是我的音樂是從生命的最深源泉發出來的,這些怪物沒有法子靠近它。生命在歌唱,不顧一切地在歌唱。總有一天它從腳鐐手銬的捆綁中解放出來。那時候,它就自由了,充滿了快樂,像音樂一般地光明起來!不過我,我活不多久了!

  這是一曲充滿詩意的動人的生命之歌。曹禺在他的《北京人》中也曾唱過他自己的生命的歌,探索著人生,思考著人生。好像這首生命之歌就是從心中深處唱出來的,又像泉水一樣滲人他的心田。每演到這裡,他那明亮的眼睛閃爍著動人的光芒。

  還有愛洛霞同莫紮特訣別的一場戲,也使他沉浸在那充滿悲傷的詩意境界之中。莫紮特那種為了藝術創造而不怕犧牲的偉大靈魂,把他吸引住了。莫紮特決不後悔他和愛洛霞的愛情所曾帶來的痛苦:「愛洛霞,我嘗過了多少痛苦,可是我並沒有丟失什麼,現在一切都變成了音樂了。」莫紮特臨死前仍然這樣說:

  我不過才35歲呀……在我最後的一刻,我不知道是否真把我才能裡可以給人快樂的都拿了出來,不過生命的價值不是拿壽命的長短來估量的,有這種時候,有這種工作,人們在一刻鐘把一生都活了,我有過這樣的時候,我有過的。如果我的生命再延長一百年,它的快樂,它的感受,也不會因為這個而更深刻的,就這樣生命已經很充實了,我是滿足的。

  莫紮特的生命到了最後一息,他還在指揮著人們唱他的《安魂曲》,朋友們為這樂曲深深感動了,抑制著眼淚,不能再唱下去了。莫紮特說:啊!可憐的朋友們,……你們的心太沉重了,那是唱不好的呀。我這些調子,有一天會給自由快樂的人們唱的。你們為什麼哭呀?這不過是音樂呀!過去的一切,也都是「音樂」啊。無論如何,生命是美麗的……

  就這樣,莫紮特的眼閉上了,一個偉大的生命,一顆偉大的靈魂安息了。曹禺同我曾這樣談到:演到莫紮特生命的最後一息,似乎連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都來了一次昇華。我喜歡這齣戲,我喜歡莫紮特這個形象。寫一個角色和演出一個角色都要用自己的心靈去創造。我演得不夠理想,但我確是用我的全部心靈去擁抱這個角色。演過這齣戲之後,我再也沒有演戲了。

  張瑞芳曾經這樣回憶《安魂曲》的演出,她說:「當時金山想演莫紮特這個角色,但張駿祥請曹禺來演,路茜演女主角。曹禺的道白很精采,在他同女主角的一段對白中,他的表演十分有感情。曹禺在排練中臺詞發揮得很好,只是上臺後,因音量提高,稍嫌遜色。曹禺對外國人的生活習慣和性情心理體會很深,所以他演的莫紮特味道十足,連外國人看了也很滿意。」評論家劉念渠對曹禺這次演出的評價很高,他說:「曹禺不僅表現了一個音樂家莫紮特的形象,而且表現了一個受難者的靈魂。……在莫紮特這個人物中,他注入了自己的感受和體驗,注入了自己的生命和靈魂,水乳交融地流瀉著、迸發著。是這樣的,他使這個人物有了深度。」這個評價是中肯的。

  《安魂曲》的演出,博得觀眾的歡迎,特別是在文化知識界反響尤為強烈。官方從中搗亂,企圖阻止觀眾,但上座率不斷上升。呂恩回憶說,有一次演出結束,外面大雨滂沱,重慶的街道坡坡多,小巷多,一下雨道路泥濘難於行走,時間已到下半夜的兩點鐘了,雨還沒有停止的跡象。導演張駿祥在舞臺上踱來踱去,他忽然計上心來,把大家叫到一起,建議同仍留在劇院裡的觀眾聯歡。這些觀眾是從沙坪壩特地走進城來看戲的大學生,他們熱愛話劇,寧願節衣縮食也要節約出買戲票的錢,是最忠實的觀眾。他們喜歡《安魂曲》,對劇中的奧地利統治階級無比憤恨,他們說:「歷史有時會開玩笑,出現驚人的重複或者說驚人的相似。我們決不允許劇情中的歷史在我們生活的時代相似地出現……。」在聯歡中,演員和觀眾像故友重逢,講故事,拉家常,玩搶椅子遊戲,拍手唱歌,成為朋友。《安魂曲》激起正義青年的熱情,這齣戲把演員和觀眾的心聯結了起來。

  最動人的,也是令人難忘的,是陶行知先生看了《安魂曲》後,他感動得流了熱淚。他知道第二天是《安魂曲》最後一場演出了,便連夜趕回育才學校。更深夜半,敲響了鐘聲,把「孩子劇團」的同學集合起來,向他們講了他看《安魂曲》的感受,要求學生從學校所在地——草甸子出發,步行一百里趕到重慶城裡去看《安魂曲》。這些孩子們坐在戲院樓上的臺階上看完了這齣戲,使演員們十分感動。曹禺回憶此事時說:「我為陶行知先生這種精神感動了,也為孩子們的精神感動了。」陶行知夜半敲鐘去看《安魂曲》,在重慶一時傳為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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