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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顯然,這裡有著方瑞的身影,有著方瑞的神韻。方瑞不等於瑞玨,她沒有17歲的年華,體態打扮也不會全是瑞玨的樣子。但瑞玨的脾氣、性格、神態、氣質,卻有方瑞在她的血肉裡。這次改編《家》,他是頗費躊躇的。他喜歡巴金的小說,但是,又該怎樣改編呢?他對我說:吳天那個本子不怎麼好,一點也不改,完全按照原小說的樣子。我反復讀小說,都讀得爛熟了。我寫時,發現並不懂得覺慧,巴金也曾告訴我該怎麼改,很想把覺慧這個形象寫好。最後,覺慧反倒不重要了,瑞玨、覺新成為主要的了。寫著寫著就轉到這方面來了。劇本和小說不同,劇本的限制較多,三個小時的演出把小說中寫的人物、事件、場面都寫到劇本裡,這是不可能辦到的。但更重要的,是我得寫我感受最深的東西,而我讀小說《家》給我感受最深的是對封建婚姻的反抗,不幸的婚姻給青年帶來的痛苦。所以,我寫覺新、瑞玨、梅表姐這三個人在婚姻上的不幸和痛苦,但是,我寫劇本總不願意寫得那麼現實,寫痛苦不幸就只寫痛苦不幸,總得寫出對美好希望的憧憬和追求。改編《家》時也是這樣一種心情。

  無須諱言,他當時正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經歷著痛苦和不幸,他和鄭秀的感情已經很難彌合了。很難責怪誰,他們並不是包辦的婚姻,他們曾經有過熱戀的時候,並且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但是,婚後的生活中,由於一件又一件的小事,把矛盾積累起來,在感情上刻上道道傷痕。他曾經追求著愛的幸福,如癡如醉地追求著;當他發現對方不是自己所愛的,他失望了,他痛苦著。即使對方向他提出種種詰難,他總是沉默著,他又有什麼可說呢?他不吭一聲,在無言的沉默中,心靈深處卻是異常的苦悶。對方也是痛苦的,但是,離婚又有多麼困難,真是談何容易!從這痛苦的深淵中拔出來,太難了,太難了!愈是這樣,便愈是渴望美好的結合。如今確有一個他「所愛的朋友」,他們的感情是這樣的貼近,但卻像隔著萬水千山。大概正是這樣的處境,使他用他的心靈來改造著《家》的故事,改造著其中的人物。

  巴金的《家》,內容是豐富的,但逗起他興趣的卻是那些年輕人愛情的挫折和婚姻的不幸。梅表姐和覺新的純潔的愛情,為封建的孽障葬送了,梅表姐的抑鬱而死牽動著他的心。他覺得瑞玨是最無辜的,嫁到這個大家庭來,她的心地是那麼美好,她愛著覺新,又同情覺新的不幸,但她也不能逃脫封建的魔爪而悲慘死去了。於是,覺新、瑞玨和梅表姐這三個人物的命運及其間的糾葛,使作家找到一個傾吐他內心深切感受的泉口。他不得不割捨了小說《家》中的一些內容,像覺慧所參加的鬥爭、學潮、兵災等都只能退到背景中去了。

  當他把《家》改編出來,送給巴金去看時,他確有些忐忑不安,他怕巴金不同意他的改編。他曾這樣回憶說:我大體上是根據原作改編的,但畢竟是按我的理解我的感受改編的,我對我所熟悉的人物像馮樂山、覺新、瑞玨、梅表姐這些人物,就調動了我生活中的經驗。馮樂山這種人,我就在生活中見過,偽善陰險,壞透了。這些熟悉的人物,我就可以發揮,不一定同巴金小說中的人物一樣。但是,巴金讀了卻欣然肯定,這使我放下心來。

  《家》是由中國藝術劇社首演的,時間在1943年4月8日,地點是重慶銀社,導演章泯,由金山扮演覺新,張瑞芳扮演瑞玨,淩琯如飾錢梅芬,舒強飾覺慧,沙蒙飾高老太爺。該劇接連上演兩個月,可謂盛況空前。《家》以其迷人的藝術力量征服了觀眾。

  但是,評論界對《家》的改編卻有著爭論,最有代表性的是何其芳的意見。他以為《家》的改編有它成功之處,但是,它「似乎和巴金先生的小說有些不同了。重心不在新生的一代的奮鬥,反抗,而偏到戀愛婚姻的不幸上去了。許多作者著力刻畫的突出場面,覺新和瑞玨婚夜的長長的朗誦式的獨白,鳴鳳自殺前的抒情話,梅小姐與瑞玨臨別時候進行的纏綿悱惻的對談,最後瑞玨輾轉病榻,不久死去,這些都是寫的戀愛婚姻的不幸。……這些不幸,比起那些真正巨大的不幸來,算得什麼呵!這大都不過是一種情感上的牙痛症罷了,忍痛把牙拔了出來,也就可以霍然而愈的。這個劇,由於這一方面的分量過重,把覺慧等人的反抗那一方面就壓下去了。」

  何其芳的批評是基於以下的理論:「我覺得婚姻不自由並不是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是農民與地主的矛盾,這也就是說,最有力的反封建的作品應該是農民與地主的矛盾的作品。大家庭的婚姻悲劇也好,爭財產糾紛也好,我看都不過是地主階級的內部矛盾,因而只能算是封建社會的次要矛盾。」他說,今天再寫這些婚姻不幸,「意義就大為減少了」。他還說:「無論怎樣藝術性高的作品,當它的內容與當前的現實不相適應的時候,它是無法震撼人心的。」此外,像小亞的《<家>的人物處理問題》,也大體和何其芳持相似意見,認為「因為過於強調戀愛悲劇,以致把主題的意義——新生的一代反叛封建家庭——沖淡了,給觀眾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場情致纏綿的戀愛悲劇,而不是鮮明的,有積極意義的反叛封建家庭,尋找新的道路的故事」。

  這種狹隘批評,在當時是作為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批評而出現的,它對《家》的改編成功所具有的思想和藝術價值都貶低了。而令人深思的是,為什麼在一些批評家看來缺乏現實意義的戲,卻受到廣大觀眾的歡迎,而且久演不衰呢?這裡,究竟有什麼內在的隱秘?這卻是這些批評家所忽視的而又不能做出回答的課題,它還有待歷史的考驗和證明。

  【第二十二章 再上舞臺】

  清晨,嘉陵江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水氣,碼頭上是噪雜的,各種叫賣聲,輪船的汽笛聲在江面上回蕩著。朝北碚開去的輪船上,擠滿了乘客,不少是從市區到北碚上班的人,一張張焦慮愁苦的臉相,顯得異常的沉寂。船在航行,江面上迎面吹來的晨風,濕潤而涼爽,使悶在山城裡的人,得以呼吸一點清新的空氣。

  曹禺又和葉聖陶會面了。他們都在復旦大學任課,是經常在船上碰面的。一路上,倒是他們暢心談天的時候,曹禺對這位前輩是十分敬重的。他清楚記得,還在《日出》問世的時候,葉聖陶寫了《成功的群像》,那篇文章雖然很短,但卻對《日出》有一種會心體己的讚揚,說《子夜》和《日出》「都不是『妙手偶得之』的即興作品,而是一刀一鑿都不肯馬虎地雕刻成功的群像」。並且說,《日出》的「體裁是戲劇,而其實也是詩」。他曾為這樣的批評而得到鼓舞,那是很能體會作者創作甘苦的批評,這就使曹禺對葉聖陶更加敬重了。現在,經常會面,親自聽到葉聖陶的見解,對他來說,確實是難得的好機會。曹禺說:1942年,我和葉老都在復旦大學教書,學校在北碚,我們都住在校外,經常是兩個人碰到一塊。在船上我們談得十分投機。我從學生時代就讀葉老主編的《少年》雜誌了,他的小說我也讀過,他那種洗練的文筆,雕刻人物的功力,是令人敬佩的。但我常聽到關於他的為人種種,特別是他對後進的獎掖和提攜,我的《日出》他就親自寫過批評,如今我仍能記住,他確是一位寬厚長者。我能喝一點酒,葉老常拉上我一起到酒館裡去喝「渝紹」,就是重慶釀造的紹興酒。他很健談,性格開朗,給人以強烈的感染。我如今還記得在船上,在酒館裡葉老的神情,我從他那裡得到教益,是很難忘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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