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六三


  一天,江安的憲兵隊突然闖入曹禺的家中,搜走了他的所有信件,檢查了他的書籍、雜物。此後一個30歲左右,身材乾瘦,穿中山裝的人,每天都到曹禺家裡來,老是和曹禺閒扯,問東問西,古今中外,親戚朋友,什麼都打聽。曹禺外出,這個人也總是跟隨著他。過了幾天,他的幾個學生就被捕了。那時,曹禺自以為是個「不問政治,不惹是非」的人,但他竟然遭到搜查追蹤,對這種黑暗統治更深惡痛絕了。他不知道因為什麼來搜他的家,後來才知道,是江安憲兵隊截獲了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給他發來的一份電報,祝賀《日出》在延安公演成功。1940年,毛澤東同志找到魯迅藝術學院的負責人張庚,同他說,延安也應該演出國統區著名劇作家的劇作,認為《日出》就可以演,並且提出這個戲應該集中延安的一些優秀演員來演,要把戲演好,還應當在劇組建立臨時黨支部,參加演出的黨員都要在這個支部裡過組織生活,以保證把《日出》演好。

  經過一段緊張的籌備排演,《日出》在延安上演了,演出的效果是很好的。於是,以魯迅藝術學院的名義給曹禺發了賀電。江安憲兵隊截獲到這份電報後,便以此作為「通匪罪證」,搜查了曹禺的家。搜家時,恰好曹禺不在江安。憲兵隊是不可能發現什麼的,但這件事卻使他感到江安是不便久住了。「皖南事變」之後,國民黨對進步文化人不斷施加迫害,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向各地發出文件「禁演曹禺所著《雷雨》劇本,並不准刊行該劇本」。該通知指出:「曹禺所著《雷雨》劇本,不獨思想上背乎時代精神,而情節上尤有礙於社會風化。此種悲劇,自非我抗戰時期所需要,即應暫禁上演。該劇本之印刷品,亦不准再版。除分函外,相應函達查照轉知。」雲南省政府接著發出訓令,「案准中央宣傳部函查曹禺所著《雷雨》劇本,業經令據中央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重行審查據報:該項劇本殊不適合抗戰時期之需要,應轉飭各地主管機關暫禁上演等情」。顯然,國民黨反動當局,已對曹禺發出警告了。它們妄想用這種恫嚇手段堵住作家的口,使一些進步作家不再喊出正義的聲音;但是,他們不會料到,這種愚蠢的做法帶來的結果,卻是進步文化人對他們的更加憎惡。

  曹禺所熱愛親近的學生逃的逃了,被捕的被捕了。他所親近的朋友也都陸續離開了江安。他感到江安的肅殺,感到劇專的蕭條,終於於1942年初辭退劇專的職務,到重慶去了,那裡,一些朋友也盼望著他去。

  他離開江安的心情是決絕的,但又未免有些留戀。在這裡,他寫了《蛻變》、《正在想》和《北京人》,捨不得離不開那樓上安靜的書室,也捨不得薨廬的主人。

  老房東張薨賡特地為曹禺餞行。幾年來,他們兩家相處得很好,老人的關照,安國作為黨組織的負責人,也暗中給予保護。安國的兒女較多,老五張邦煒,名字還是曹禺給取的。在這次惜別的宴會上,曹禺還開玩笑說:「邦煒和萬黛定親家吧!我把萬黛給你,萬黛耍的一個鼓兒燈留給邦煒作為聘禮吧!」他把一個製作十分精巧的鼓兒燈送給張家作為紀念。曹禺對薨廬主人的關照,以及數年來凝結的情誼是難忘的。每當他回憶起江安的日子,總是念起薨廬主人的情誼。

  自然,重慶迎接他的也並非是一個安樂的世界,依然是昏沉的夜,惱人的霧。為了生計,他應復旦大學之聘,去那裡講「外國戲劇」,也講授英文。

  1941年上半年,重慶的戲劇舞臺格外沉寂。幾個劇團在那裡苦撐著,中央實驗劇團演出了於伶的《女子公寓》,孩子劇團演出過淩鶴的《樂園進行曲》,中央青年劇社演出了楊村彬、徐昌霖的《秦良玉》和袁俊(張駿祥)的《邊城故事》。中國萬歲劇團演出的劇目是最多的了,有馬彥祥的《國賊汪精衛》和《人約黃昏後》、《贖罪》、《皇軍的刺客》、《走》,還有曹禺的《正在想》等。從這些演出可以看出,似乎還沒有更精采的劇目。但是,正在醞釀著一個戲劇高潮的到來。

  曹禺的生活是更加清苦了。除了上課,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家》的改編的準備之中。他既然向巴金作出承諾,就想一定把它改編好。一次,他遇到張瑞芳,說:「我要給你寫個角色!」那時,他已想好了,瑞玨得由張瑞芳來演。因為,在《北京人》的演出中,他對張瑞芳扮演的愫方是十分滿意的,他以為她具有一種塑造性格的藝術氣質和表演才能。

  重慶的夏季悶熱得令人難耐。曹禺從小就怕炎熱的天氣,一到夏天,就光著上身。重慶的夏季像蒸籠一樣,坐在那裡都要流汗,這種氣候是無法寫作的。張駿祥知道他正在寫《家》,就為他找了一個適宜寫作的地方。

  在重慶東邊十多公里的地方,長江邊上的一個小碼頭——唐家沱,這裡停泊著一艘輪船。張駿祥同船長說好,為曹禺在船上找了一個空房間,並囑咐船長照顧好曹禺。就這樣,曹禺就搬到這艘江輪上來住。

  唐家沱,確是一個幽靜的地方。長江兩岸高山聳立,江水汩汩地流著,清爽的江風陣陣吹來,有時,使人忘卻正是炎熱的夏季。從山上不時傳來杜鵑的啼叫聲,愈顯得這裡的靜謐和安適。特別是清晨和夜晚,更是出奇的寧靜。而在月夜中,一輪皓月當空,映著長江流水,真是一個詩的境界。曹禺回憶說:我記得是1942年,重慶的酷熱如蒸的日子,我在重慶附近唐家沱的長江上浮泊著的一隻江輪裡,俯撲在一張餐桌上,寫著這個劇本。那是一個不大的江輪的餐廳,早晚都很清靜,只有中午和黃昏時,一些拖船的水手和我一同進餐。他們見我打著赤膊,背上流著一串一串的汗珠,還在晝夜不停地寫,一位中年人驚訝地說:「真是!你們寫戲的,原來也很辛苦啊!」這一生,我忘卻許多應該忘記的事情,但這一句話,不知是否為了它的誠懇,我卻一直記得。

  在江輪上,大約住了三個月,度過了整整一個夏天。他沉浸在寫作中,就覺得日子過得很快,好像一天沒有寫出多少,就匆匆過去了。偶爾,張駿祥、吳祖光、張瑞芳、餘克稷來看望他,朋友聚在一起,熱鬧一番,使他得以鬆弛一下。但最能給他以慰藉的就是方瑞的來信了。那時,方瑞已成為他「所愛的朋友」。還在寫《北京人》時,方瑞就為他抄寫稿件了,間或也做些小小的改動。看到那清秀的筆跡,就像看到她的人一樣。方瑞的信來了,厚厚的一疊稿紙,把抄好的《家》的片斷寄來,當然,還有她的關懷和友愛。曹禺把《家》寫出一個段落,就把手稿寄給她,由她抄好再寄回來,這大概就是他們藉以互相鼓勵、互相愛慕的一種方式了。一封又一封的信,給他帶來的是春天的氣息,溫柔的暖意。每當他坐在餐桌上,進入寫作的情景之中,這種愛的芳馨也滲入劇作中來,特別是瑞玨的形象和他「所愛的朋友」粘連在一起了。《家》是這樣描寫瑞玨的:是圓圓臉,潔白微帶著紅暈的面腮,高高鼻樑,襯托著不大不小的一對雙眼皮的眼,厚厚的嘴唇十分敏感,……舉止十分端凝,端凝中又不免露出一點點孩提的稚氣。黑黑的眸子閃著慈媚的光彩,和藹而溫厚。……她微顰著眉,柔和的臉上泛起一脈淡淡的愁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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