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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儘管他那時已經和鄭秀產生了深刻的感情裂痕,常常使他陷入苦悶之中。但是,教學生活卻給他帶來了幸福和愉快。他一旦和學生在一起,他的愁苦便一掃而光了。學生在暗地裡是同情他的,都是些大學生了,他們也感到萬老師和鄭秀是很難共處的。兩個人生活方式不一樣,脾氣性格不一樣,沒有共同語言。也許他們偏袒著老師,覺得鄭師母對萬老師照顧不夠。他總是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袍,穿著破襪子。學生們都希望有人能照顧萬老師。這時,學生們也知道萬老師和鄧譯生有往來,朦朦朧朧中,覺得他們倆應該好,都幫著萬老師隱瞞,不讓鄭師母發現。有時,他們看到萬老師和鄧譯生在一起,就自動走開了,好像還在暗中成全著他們。他們也並不認為鄭師母就是什麼一個不好的人,只是覺得萬老師和這位師母作為夫妻生活在一起是難以為繼了。

  江安的生活畢竟是單調的,眼看著黃佐臨、金韻芝夫婦走了,張駿祥走了,同他朝夕相處的朋友一一離去,曹禺的孤獨和寂寞是可想而知的,因而家庭生活帶來的痛苦便顯得格外突出了。他有著愛的慰藉,但卻藏在心裡,這種愛近在咫尺,但又隔著萬水千山。

  也許可告慰於他的,是創作。《蛻變》出版了,這是在抗戰以來出版的第一部劇作,好不容易啊!在那紙張匱乏,出版業凋零的境況下,他的老朋友巴金把《蛻變》印了出來,這已使他感激莫名了。但更使他感動的,是巴金親自為《蛻變》寫了《後記》。這《後記》凝聚著巴金真摯的友情,真像一團火,溫暖著曹禺的心。

  巴金是這樣寫的:

  《曹禺戲劇集》是我替作者編輯的,我喜歡曹禺的作品,我也多少瞭解他的為人,他的生活態度和創作態度。我相信我來做這工作,還不會糟蹋作者的心血,歪曲作者的本意的。從《雷雨》起,我就是他的作品的最初讀者,他的每一本戲都是經過我和另一個朋友的手送到讀者面前的。他相信我們,如人相信他的真實的朋友。但這本《蛻變》卻是例外,它到我的眼前時,劇中人物和故事已成了各處知識分子談話的資料了。我攤開油印稿本,在昆明西南城角寄寓的電燈下,一口氣讀完了《蛻變》,我忘記夜深,忘記眼痛,忘記疲倦,我心裡充滿了快樂,我眼前閃爍著光亮,作者的確給我們帶來了希望。

  我最近在作者家裡過了六天安靜的日子,每夜在一間樓房裡我們隔著一張寫字臺對面坐著,望著一盞清油燈的搖晃的微光,談到九、十點鐘。我們談了許多事情,我們也從《雷雨》談到《蛻變》,我想起了六年前在北平三座門大街14號南屋中那間用藍紙糊壁的陰暗小屋裡,翻讀《雷雨》原稿的情形。……《雷雨》是這樣地感動著我,《日出》和《原野》也是。現在讀《蛻變》我也禁不住淚水浮出眼瞼。但我可以說這淚水裡面已沒有悲哀的成分了。這劇本抓住了我的靈魂,我是被感動,我慚愧,我感激,我看到大的希望,我得著大的勇氣。

  六年來作者的確走了不少的路程。這四個劇本就是四方紀程碑。現在我很高興地把《蛻變》介紹給讀者,讓希望亮在每個人的面前。

  巴金於1940年12月16日,在重慶曹禺讀著這篇《後記》,淚水浸潤著他的眼睛,一股熱流注入他的心田。同時,也把他帶入甜美的回憶之中。在六年來的創作路程上,每一部劇作問世,都有著巴金的友誼。是巴金把他的一部又一部的作品送到讀者手中。無論什麼時候,他都從這位朋友那裡得到默默的而且是最有力的支持。一個多月前,他和巴金在江安聚會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了。六天,難忘的六天的相聚:

  1940年11月初,江安的冬天是很冷很冷的。巴金來了,曹禺知道他從上海到重慶,就約這位老朋友到江安來玩玩。幾年不見了,好像都發現對方又蒼老了些似的。巴金一路風塵僕僕,特地跑到這個偏遠的小縣城,看望這個他尊重而親愛的老弟,有說不完的話。從戰爭開始,他們就沒再見面了,三年的光景,比30年還要漫長。戰時的兵荒馬亂,悽愴逃亡,每過一天,都使他們帶著深重的憂慮和不安。憂國憂民的焦慮,嘔心瀝血的呐喊,分分秒秒都未曾偷閒。他們不是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士兵,卻像士兵那樣地戰鬥著。

  但是,用什麼來招待這位遠方來的兄長?這裡既沒有東來順的涮羊肉,更沒有廣和樓的京劇,就是這樣一個小城,這樣一個清幽的薨廬。但這裡,有一群學生們的赤誠,一聽說巴金來了,學生們就都來看望他,當然,也有劇校的老師。白天,客人應接不暇,只有夜晚,在清油燈下,才是他們互相傾談的時間。

  在曹禺寫作的小房間裡,在幽暗的燈光下,在夜色的朦朧中,談著,不停地談著。這大概是人生中最高的享受了。巴金把吳天改編的《家》的劇本帶來了,曹禺讀過感到不滿足,便談《家》的改編,他要親自改編,大概曹禺是想以此為他們的友誼再添上一把火。對巴金來說,這自然也是最快慰的。如果說,巴金這次來江安有什麼收穫,那就是他又催促著一部新的劇作的誕生。曹禺談到這次同巴金的會面時說:巴金到我家來了,把吳天改編的《家》帶來了。我看過,覺得它太「忠實」於原著了。我和巴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心想應該由我來改編,不能說是他請我來改編,我也意識到這是朋友間油然而生的責任,我說我試試看,巴金是支持我的。他的小說《家》我早就讀完,但我不懂得覺慧,巴金跟我談了他寫《家》的情形。談了覺慧、覺新、覺民這些兄弟,還告訴我該怎麼改。

  巴金這次來江安,我們談得太投機了。每天都談得很晚很晚,雖然是冬天,小屋裡只有清油燈的微光,但是每次想起來,總覺得那小屋裡很暖很暖,也很光亮。巴金的到來,給曹禺帶來友誼的溫暖和關懷,也給他帶來新的創作課題,開始了對《家》的改編的醞釀。但是,江安的環境是越來越險惡了。

  1941年1月,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發生了,重慶陷入一片白色恐怖之中。在周恩來的領導下,一大批文化界人士撤退到延安和香港,而留下來的同志在更艱苦的環境中同國民黨的頑固派進行鬥爭。

  江安的政治空氣也緊張起來。「皖南事變」不久,中共川南地下黨組織就遭到破壞,國立劇專也成為國民黨特務監視的重點。張安國回憶說:「1941年瀘縣中心縣委書記被捕叛變了,江安的黨組織也受到影響,江安縣委書記被捕,敵人掌握了江安一些黨員的名單,劇專的黨組織也遭到破壞,有的黨員像方琯德等得到通知,迅速逃離江安。」在劇專黨組織未遭到破壞之前,劇專訓導主任張秉鈞之流,就從暗中監視著進步學生的活動,以「戰時學生貸金」為誘餌,誘騙學生參加國民黨。劇專的地下黨支部曾領導學生展開鬥爭,那氣氛已是相當緊張的。曹禺雖然不曾捲入這鬥爭的漩渦,但實際上,暗中也被監視著。在這期間,還發生一起搜查曹禺家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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