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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新華日報》發表了茜萍的《關於<北京人>》,似乎是針對抗戰八股式的批評,著重肯定了《北京人》的社會意義:「抗戰期間固然應該多寫活生生的英勇戰績和抗戰人物,但也不妨寫些暴露舊社會黑暗面的劇本,去驚醒那些被舊社會底桎梏束縛得喘不過氣來的人們,助之走向太陽,走向光明,走向新的生活。」還有他的老同學靳以寫的《<北京人>》,這是以「紀念我們二十年的友誼」的名義而寫的。也許他們從中學就在一起,彼此瞭解,更瞭解彼此的家庭以及親戚朋友,所以靳以對曹禺筆下的人物就有比較深切的理解。他這樣說:「這是一本書,一齣戲,可是故事卻存在我們廣闊的人海裡,那些人物都活生生地在我們身邊。不信你看,不是有那樣忘記了生而想著死的老頭子,那樣懶惰無用的廢人,那樣潑辣惡毒的婦女,還有那可憐無告的老小姐麼?」他對曾皓、文清、江泰、思懿、愫方都有鞭辟入裡的分析,是為人所未曾這樣做過的人物分析。

  但是,《北京人》這樣一個劇作,出現在那樣一個時代,確使一些批評家感到不好理解。胡風的批評歷來都是艱澀的,有時又未免苛刻,他說:「作者所寫的那個封建家庭(封建社會),看來錯綜複雜,但其實是過於孤立了一點,因而那些人物看來鬚眉畢肖,但其實是單純化了一點。那樣一個大家庭,和整個封建勢力並沒有彼此扭結的血緣關係,只是關起門來開演一個悲劇,而對於暴發戶的資本主義,並沒有在活的社會交涉裡面表現出它底抵抗和迎合,只是單純地負了一筆債和付債底威逼,而且這也不過僅僅盡了促成這個悲劇上的一點觀念上的作用。至於當時應有的民族鬥爭和社會鬥爭的政治浪潮,在這裡沒有起一點影響……」這些,看來都是一種過分的要求了。但是,胡風的批評中也有獨具慧眼的地方,他說:「作者的對於藝術創作的理解和他的藝術才能,在他,正和現實主義的藝術理論相合,創作出的主題,只能有機地表現在人物的心理鬥爭或性格變化上面;在他的筆下,人物的動作,言語,都是為了息息相關的彼此的心理動向。

  就《北京人》說,雖然在嚴格的藝術要求上還不免有一些浪費的地方,和為了交代情節的拼湊的地方,但他決不使他的人物喪失了自己。決不使他的人物成為概念的留聲機。即令那完全是從概念造出來的人物罷,好像他也能夠把那概念變成某一程度的活的心理狀態。用具體的語言和適當的動作,使觀眾得到一個好像那是具有真實性的人物的假像,這是藝術家的最寶貴的才能,值得我們認真地學習,恐怕也值得某些劇作家認真學習的。」對一部作品的批評,特別是當代人當時的批評,是總難免有種種局限的。當代的批評有它的優點,但是,又往往帶有它的弱點。即便像荃麟對《北京人》的批評,也難免那種機械的批評。他批評作者由於「沒有把它的人物放到更大的社會鬥爭中去發展,因而作者所企圖達到的劇本的社會意義,就不能儘量發揮出來。作品人物應該具有的社會典型性格,也不能達到更完善的程度」。「這劇本給予我們的印象,多少還只是一個家庭的悲劇,要從這家庭的悲劇去看社會的悲劇命運,卻是不夠明確和具體」。一方面他看到《北京人》「是一般公式主義的作品所不能望其項背的」,一方面他又用公式來要求《北京人》,這種矛盾現象是頗令人費解的。正是這種批評的矛盾,深刻地反映著當時理論上的矛盾。楊晦的批評也是這樣,他同樣讚賞曹禺的才能,但也說:「我們讀《北京人》,特別看出曹禺的藝術修養之高,也特別看出他對於社會問題的不能把握,這又怎麼損壞了他的藝術成就!」他甚至認為作者的「心情,也可以說他的懷戀,都回到中國舊的封建社會、封建道德與封建情感上去,好像憑弔往古一般,極其低回婉轉之致」,「他無

  當然,這樣的一些批評,曹禺又該怎樣地想呢?又該怎樣地對待呢?從《日出》之後,他再不對自己的作品進行辯誣了,他只有緘默。但是,他心中是有他的主見的。

  對《北京人》的真正的思想藝術價值的肯定和發掘,還有待歷史的檢驗!

  【第二十一章 同巴金的友誼】

  江安的生活是清苦的。

  戰時物價騰湧,錢是越來越不值錢了。會鑽營的去做投機買賣,撈外塊,可是對窮教員來說,日子過得就艱難了,對學生來說,那就更困厄了。戰區來的學生有貸金,自己申請,等工作了再還。開始時每月8元,4元錢的伙食,4元錢零用,還可勉強維持。後來提高到70元的貸金,但連飯也吃不到了。非戰區的有家的學生,是連貸金也沒有的。總不能餓飯啊!就搞點實物演出,農民來看戲,就拿著白薯、白菜、雞等來看戲,當地的紳士也有時送半隻豬來,這樣,星期天就能打上一次牙祭,真是神仙過的日子了。曹禺是教授級,日子還可以維持,但他看著學生的清苦,打心裡是憐愛的。即使在最艱苦的日子,學生還在那裡勤奮地讀書,有時連夜地排戲演戲。作為一個教師,財學生最深厚的愛便是把自己的知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們,使他們成才。除了指導學生排戲演戲,那就是教課,他教的課程門類是夠多的了,《西洋戲劇史》、《編劇技巧》、《名劇選讀》,等等。

  在他的學生中,流傳著關於曹禺教書育人的種種事蹟:呂恩說,那時我們許多學生都是慕萬老師的名而報考劇校的。他講課講得很精采,上午四堂課,他只在中間休息一次,但往往是一氣呵成,講得有聲有色,邊講邊表演。沒有翻譯過來的劇本,他自己就朗讀原文。萬老師好讀書,戲劇方面的東西,他太精通了。在江安時,他給我們的印象就是一個手不釋卷的學者。

  范啟新說,萬先生講課,那真可謂口若懸河。他看得多,隨手拈來,旁徵博引,而分析起作品來又是那麼細緻入微。他講得傳神,我記得他講戲劇概論,常提到的劇作家和劇作,有匈牙利的摩爾納的《百合花》,法國班拿的劇本也介紹得比較多。班拿是所謂靜默學派,沒有大的動作,重視心理分析,像班拿的《妒誤》,是黎烈文翻譯的,萬先生就介紹過。他說他很喜歡這個劇本,這樣的戲使人感到親切得很,我覺得《北京人》就有班拿劇作的影響。還有班拿的《瑪亭》,袁昌英翻譯過,他講的時候都入了迷,沉浸在戲劇情境之中,大家也如癡如醉了。冀淑平回憶說,萬先生給我們講西洋戲劇史,他是從希臘悲劇講起的,他對希臘悲劇可以說有一種獨到的體會。他不是一般地介紹,而是讓你感到其中的悲劇精神。我們最喜歡聽他的課,別的班都來聽,他講課講到高興的時候,就用右手揪著右耳朵上的一個小肉瘤,眨著眼,神采飛揚,全神貫注,我們這些學生也都「入戲」了。

  陳永係回憶說,萬先生教的課很多,他教編劇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講錯綜心理,錯綜感情,都是一般戲劇理論書中很難看到的,聽起來很新鮮。他結合著許多劇本許多人物來講,說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才不一般化。他講究戲的跌宕和節奏,韻味和分寸。他看卷子也很仔細,那時,每學期我們都要寫一個劇本,他批改得很認真,很仔細,哪個地方好,哪個地方不好,哪個地方還得推敲,都批得詳詳細細。那麼多學生的卷子,他都那麼精心去改,他是十分負責任的。他對學生的要求是十分嚴格的。張家浩寫了一個劇本交給他看,這個劇本叫《紅色馬》,講一個愛國志士,打入日本軍隊中去刺探情報,經歷各種風險把情報搞了出來,其中用了不少驚險的技巧。曹禺看過,找到張家浩說:「下次你再寫這樣的劇本,就不要拿給我看。」他是希望學生在開始寫戲的時候,就要有所追求,在思想和藝術上有真正的追求,而不要搞那些表面上熱熱鬧鬧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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