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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他對《北京人》究竟是喜劇、悲劇還是悲喜劇的看法,最初同顏振奮談起時,說到《北京人》的「喜劇空氣」,那是他自己順便談到的。稍過些時候,他又同張葆莘談到這個問題:「《北京人》可能是喜劇,不是悲劇,裡邊有些人物也是喜劇的,應當讓觀眾老笑。在生活中,老子死了,是悲劇;但如果導演處理成為舞臺上的喜劇的話,臺上在哭老子,觀眾也會笑。」我曾經同他直截了當地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談得也很爽快:《北京人》,我認為是出喜劇。我寫的時候是很清楚的,寫的就是喜劇。有什麼可悲的呢?該死的死了,該跑的跑了。杜家把棺材搶到手裡,他家的那個老頭子也死了。曾皓還說等到明年開春如何如何,用不著等到明年開春,他也就該死了,他不會活了。應當死的死了,有什麼可悲的呢?好人活著,壞人死去,這不是喜劇又是什麼呢?當然,它的情調比較低沉。這是時代給的低沉,但是從整個戲劇的基調來看,這是個喜劇。當然不能按照莫裡哀的喜劇來衡量它,有各種喜劇,有各種對喜劇的說法。好人得好報,壞人得壞報。惡有惡報,善有善終,這是好事,這也是喜劇。何況在戲中有不少喜劇的資料。它不像《雷雨》那樣嚴肅正經,開玩笑的地方很多。江泰、袁圓都帶來許多笑聲。曾霆夫婦的離婚,這一對小夫妻很悲哀,但是不離婚,豈不更糟糕!思懿是地道的喜劇人物,她很正經地演出她的喜劇。這個人物在舊社會也不是沒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但是,她為人很壞,品質不好。如果沒有她,這個家早就完了。……這個人一輩子是很可笑的。那麼大的年紀還要生個小孩,看來似乎滑稽,但人生往往如此離奇。所以說,人生是複雜的,人物性格也是複雜的。文清那麼恨思懿,愛愫方,但是他出走之前,又使思懿懷了孕。如果說過去生曾霆,那還是可以理解的,怎麼又要添第二個孩子呢?這怎麼解釋?看來是很奇怪的。世上的事就是這麼複雜。有所謂「怨偶」,夫妻天天吵架,甚至到互相仇視的地步,但是,又在一起生上多少個孩子。

  我覺得《北京人》是一齣喜劇,正如我認為《羅密歐與朱麗葉》是喜劇一樣。《羅》劇中不少人死了,但卻給人一種生氣勃勃的青春氣息,所以是喜劇。我覺得喜劇是多種多樣的。莎士比亞的喜劇是浪漫的喜劇,針對社會的現實,又在幻想中對人性進行描寫或作善意的嘲諷。莫裡哀的喜劇是針對當時的社會和宗教,針對當時貴族人物和暴發戶的醜態進行諷刺,從中找出許多可笑的地方加以對比,成為喜劇。果戈理的喜劇帶有沙俄時代的風味,只有沙俄時代才會產生《欽差大臣》這樣的喜劇,他對沙俄時代的官僚政治進行辛辣的尖銳的諷剌。總之,喜劇都是使人發笑的,使人感到人性的可笑,行為的乖謬和愚蠢。我說《北京人》是喜劇,因為劇中人物該死的都死了,不該死的繼續活下去,找到了生路,這難道不是喜劇嗎?

  曹禺自己對《北京人》是喜劇的看法,既有他當時創作的審美感受,又有著後來的思索,但是,學術界、戲劇界卻對此有所爭論。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作家對自己創作的審美感受,卻是值得令人探索的,起碼它可以啟示人們去揭開《北京人》戲劇內涵的豐富性和複雜性,去把握它的創作特色,更好地理解他的戲劇創作歷程中的發展變化。

  《北京人》的首演,也是由張駿祥執導的。但那時張駿祥已經不在劇校了。

  劇校躲在江安這樣一個偏遠的小城裡,是太閉塞了,而劇校的腐敗情形,使得一些有作為的老師失去信心。據張駿祥回憶說:「那時師生對餘上沅也不滿意,當然,他也沒有壓迫我們,但他把學校弄到江安這個地方,我是很反感的。遠離社會,脫離文藝界,什麼也看不到,跟外界脫離,學生也都有意見。那時,我就想非出去不可,最初還沒想到去重慶,黃佐臨夫婦已經去上海了,乾脆就去上海。原來就有個想法,搞個像莫斯科小劇院那樣的劇院,學生稱之謂『黃萬張小劇院』的,現在,都成為泡影了。到了重慶,陽翰笙同志通過鳳子對我說,不要去上海,就這樣辦起中央青年劇社來。那時,我就憋了一股氣,非幹出個樣子來不可。家寶在那裡趕寫《北京人》,他也有那麼一股勁。我把劇校的畢業生,也有沒畢業的都找來,李恩傑就是偷著爬牆頭跑出來的,餘上沅又是阻攔,又是打電報,張家浩也是這次出來參加『中青』的。就這樣,排起了《北京人》。」1941年10月24日,《北京人》在重慶抗建禮堂首次公演,導演張駿祥,張瑞芳飾愫方,江村飾曾文清,沈揚飾曾皓,趙蘊如飾曾思懿,耿震飾江泰,鄧宛生飾袁圓,傅慧珍飾陳奶媽,蔣韻笙飾曾文彩,張雁飾袁任敢。這齣戲公演之後,轟動了重慶,接連演了三四十場。

  《新華日報》最早刊登了柳亞子先生的《<北京人>禮贊》(1941年12月13日),這是一篇用詩歌寫的劇評。他對《北京人》的主題作了富於詩意的概括和發揮:舊社會,已崩潰;新世界,要起來!只有你,偉大的北京人呀,繼承老祖宗的光榮,還展開著時代的未來。

  破碎的大家庭,已面對著不可避免的摧殘!老虎的白髮翁,還依戀著古舊的棺材!長舌的皙婦,自殺的懦夫,都表現著舊社會的不才!只有偉大的北京人呀!一分力,一分光,正胚胎著時代的未來!

  多情的小姐,洗淨她過去的悲哀!被壓迫的小媳婦兒,衝破了禮教的範圍!跟著你,偉大的北京人呀!指點著光明的前路,好走向時代的未來!

  茅盾沒有看到演出,他讀到這個劇本便寫了一篇簡短的劇評,他的看法是頗有見地的。他以為《北京人》「作者又回到從來一貫的作風。這是可喜的」。他還說,曾皓、曾文清、江泰等「這一群人物,寫得非常出色,每人的思想意識情感,都刻寫得非常細膩,非常鮮明。他們是有血有肉的人物,無疑問的,這是作者極大的成功」。「曾家一家人的無色彩的貧血的生活,就像一個槌子,將打擊了觀眾的心靈,使他們戰慄,當然亦將促起他們猛省,用更深刻的一點眼光看看他們周圍的社會和人生。不,絕不能低估《北京人》的價值,低估它的社會意義。」大概,這是最早對《北京人》的評論了。當然,茅盾也提出了問題,一是袁家父女,「他們的思想意識,在我們這個社會裡,相當於哪一類人?」二是,「究竟在養心齋以外的世界是怎樣一個世界,是什麼變化在進行著?我們還不能得到一個明晰的印象」。三是「『北京人』既是象徵,他象徵了什麼」?出現評論較多的時候是在1942年再度公演之後。此次再演,同首演間隔不久,只有兩個多月,即在1942年2月,它依然「轟動著重慶愛好戲劇的觀眾」。據張瑞芳回憶說:「周恩來同志幾次去看了演出,他很喜歡這齣戲,印象很好。記得他還對曹禺說過:『你還在嚮往原始共產主義哪,我們現在已有了延安了。』他雖然提出了意見,卻並沒有要求曹禺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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