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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他說,他的人物都有原型,並不夠于他全然按照這些原型去寫。他很講究人物的孕育,講究人物的創造。他曾說:一談到自己的創作,有時覺得自己不是什麼都能說得很清楚的。你說神秘也好,你說有點靈氣也好,的確是只能意會不好言傳的,連自己也不知道這些人物是怎樣就活起來。從種種人得來的印象,加上聯想,各種各樣的東西在頭腦中撞擊著、化合著、孕育著,從不清晰到清晰,從一兩點印象聯成一片又擴展開來,人物就逐漸活起來了。我的確講不出什麼大道理來。寫《北京人》,開始的時候,也是先有幾個人物,愫方、江泰、文清、曾皓這麼幾個人物,也不是一下子就清楚這些人物有什麼深刻的意義,但寫著寫著就明晰起來。但是,我這點很清楚,一定得把人物寫透、寫深,讓他活起來,有著活人的靈魂。而且,寫《北京人》,我有一種想法,就是把人物的靈魂深挖一下,把人物性格的複雜性挖一下。如果說《北京人》和以前幾部戲有什麼不同,我以為不同之點就在這裡。當時,就覺得這些人物的性格有一種吸引人的魅力。是人物性格使我入了迷,吸引著我,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不由得使你要按照他們的性格來寫他們的感情和行動。這些活動起來的人物,就引著你去寫,他們似乎都有著她們的性格軌跡,非得這樣不行,這才是最有趣味的,但又是複雜的,說不清楚的。他不是強調他對自己的創作「說不清楚」,而是一說到時便自然而然地說,他很難說清楚他作品中的一切。這並不是他故意謙遜,也不是故作神秘,事實上,一個作家真正投入創造性的想像思維狀態之中而寫出來的一切,的確是他本人很難說清楚的。

  你很難說清楚,為什麼會寫出那麼一些場景和細節來,會探索出它們的來源。在生活中往往有許多印象,有許多憧憬,等寫到那個節骨眼兒上,就冒了出來。所以,你讓我把一切都能說個明白,不但現在不可能,我想,即使在寫《北京人》時,我也不見得都能說清楚。

  談到《北京人》的時代背景時,他談到的戲的「神」和「味」,這就屬￿藝術的直覺了。他常愛說,如果那麼寫就「走神」了,就沒有「味道」了,他似乎就憑這樣一種「神」、「味」的藝術感覺和判斷,確定他應該怎麼寫或不應該怎麼寫。他說:《北京人》中,瑞貞覺悟了,最後愫方也醒悟了,她們都從「棺材」裡掙脫逃出去了。我清楚地知道她們逃到什麼地方,那就是延安。那時是由袁任敢帶她們到天津,正是在日本人統治下,檢查很嚴,但是,我不能把日本侵略軍寫到劇本裡去。我明明知道,但不能寫,只要一把日本聯上,這部戲就走神了。古老的感覺沒有了,味道也沒有了,非抽掉不可。現實主義的東西,不能那麼現實。當然是有日本人的,但戲不能那麼去寫,一寫那些具體的東西,這個戲的味道就不同了。就這點,我和有些人的主張是不一樣的。現實主義寫時代,不一定把那個時代的事都寫上去,時代的感覺,表現的方法是不同的。我很佩服茅公,他把他的作品的時代寫得那麼準確,政治是什麼,經濟是什麼,情況都寫上去了,這是茅公的路子。我在江安寫這個戲,寫的是淪陷區的北平,袁任敢帶她們去延安是有路子的。實際上,袁任敢這個人,同我們黨是有關係的,他自己是接近共產黨或者說是共產黨的外圍也可以,他裝得很受氣的樣子,我那時就是這麼想的。但我不願這麼寫出來。袁任敢像戲中那樣的表現,也不奇怪。江泰還接受過革命黨的影響,他不是也喊打倒一切嗎?他也知道瑞貞接近共產黨。我不願把日本人搞到戲裡去;否則,戲就變味了。要不就又寫成《蛻變》了。我以為,自他寫《雷雨》以來,他的《日出》、《原野》,都一直追求戲劇的神韻、味道,或者說是韻味、境界。用他的話來說,既是寫實主義的,又不是那麼寫實的。在這方面,不但體現著他的戲劇美的獨特追求,而且積澱著傳統藝術的審美文化心理。這些凝聚在他的審美個性之中,是很牢很牢的。《蛻變》是個例外。《北京人》又回到他原來的審美個性追求的軌道上。一個作家的選擇和創造,總是有他的一個創造天地,或者說是「基地」,這個基地既有著作家的現實制約,又有著歷史的(包括傳統的美學影響等等)積累,從而成為這基地的構成的錯綜複雜的因素,他正是帶著這些歷史的和現實的血液和乳汁而進行創造的。作家要實現自我超越,都不能不從他自己的基地出發,這其中是隱含著一種必然性的。《北京人》之所以取得成功,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這種必然性。他又把他的美學超越目標,審美價值的取向,題材的選擇,置根在這個基地之中了。他的那些「感覺」,那種特有的戲劇神味追求,都又為自己再次調動起來,作了淋漓盡致的發揮。不可忽視作家這種潛在的美學素質,美感經驗,具體地說,就是中國古典文學藝術中體現的美學傳統,在作家的文化心理結構和素質中的積澱。看來,這似乎說不清楚,但卻是滲透在他的血液和乳汁之中的。他曾對顏振奮這樣談到:

  詩有「賦、比、興」。就以《北京人》裡猿人的黑影出現的情節說,這種安排就好比是起了詩中「興」的作用。有了「北京人」的影子出現,就比較自然地引起袁任敢在隔房後面那段長話,其用意也在點出這個家庭中那些不死不活的人們的消沉、疲憊、懶散和無聊,但是橫插進來的一筆,不可描得太重。因此,在舞臺上(第二幕夜半曾家突然熄燈時),那透露在紙隔扇上的「北京人」的黑影,不宜呈現在觀眾面前過久。在袁任敢說完長話和江泰上場之前,那人影就可以消失了。「這樣處理得自然些」,不然,「那懸在頭上的黑影會使人感到很不舒服,和劇中人談笑間的喜劇空氣也不調和。」

  這些,都說明曹禺對傳統美學的深切把握,他把這些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融入戲劇情境之中,融入人物塑造之中。譬如,關於象徵的運用,這是在《雷雨》的創作中便有的,但在《北京人》中是俯拾即是的象徵手段的絕妙運用。棺材、耗子、鴿子、猿人,這些都融入戲劇的情境中,你決不會感到它是西方象徵派的戲劇,而深入骨髓的是中國詩的境界,這都使之出神入化了。

  但是,他說過,他寫《北京人》是受了契訶夫的影響:我說過,我受過契訶夫戲劇的影響,但是,《日出》不是,《北京人》有點。契訶夫自有他的深刻處,但是,學是學不像的,中國也演不出來,就是演得出,也沒有人看。「學是學不像的」。他受契訶夫的影響,決不是寫法的模仿,風格的因襲,而是一種心靈的啟示,是一種美學視角的點悟。他曾說,契訶夫的戲劇中,在平淡的人生鋪敘中照樣有吸引人的東西,讀了他的東西,使你感到生活是那麼豐富,「他的作品反映生活的角度和莎士比亞,易蔔生都不一樣,它顯得很深沉,感情不外露,看不見雕琢的痕跡,雖然他對自己的劇本是反復地修改,是費了力氣寫出來的」。這裡,他提到一個「反映生活的角度」問題,也就是審美視角問題。《北京人》同《雷雨》、《日出》不同,就在於它受到契訶夫「反映生活的角度」的啟示,幫他從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去開掘那些「吸引人的東西」。這也只能從這樣一個角度去看契訶夫戲劇對《北京人》的影響。他一次對我說:在風格上,《北京人》受到契訶夫影響,我是很喜歡他的《三姊妹》的。50年代,我去莫斯科,看莫斯科藝術劇院演出的《三姊妹》,那確實是美妙極了。這齣戲沒有我們通常說的那種戲劇動作,但它是有動作的,只是這種動作並不是我們通常所安排的高潮、懸念在矛盾衝突,他寫得很深很深,他著力寫人的醒悟,寫人在他的命運中一種悟到的東西,他把人的思想感情昇華起來,把許多雜念都蕩滌乾淨而顯得更加美好,我是從其中悟到一點東西。但是,《北京人》和契訶夫的戲劇還是不一樣的,因為《北京人》畢竟寫的是中國人的思想感情。你可以把《北京人》和《三姊妹》中的人物比較一下,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悲哀、他們的憧憬和希望是不同的啊!人物的感情表現方式也是不一樣的。「我是從中悟到一點東西」。這說得太好了。「悟」字說來有點玄,類似宗教信徒對教義的領略和徹悟。其實,一代一代的文學藝術得以繼承和發展,是靠著「悟」而得以實現的。「悟」既是對傳統的深切領略、把握和審視,又是對現實和未來的發現和沉思,「悟」是美的覺醒,是藝術創造的靈智。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即「悟」之境界也。沒有「悟」,不僅食古不化,而且食今也不化。所以「悟」是傳統和現代,是他人和自我,是主體和客體,是現實的人與人的種種撞擊所產生的靈犀,有了它就一通百通,融會貫通,而獨有創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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