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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譯生的到來,在交往中,她給了他以深刻的印象。在不知不覺、不聲不響中,他們在心中相愛了。《北京人》中的愫方,就有著譯生性格的投影。曹禺是這樣描寫愫方的:見過她的人第一個印象便是她的「哀靜」。蒼白的臉上宛若一片明靜的秋水,裡面瑩然可見清深藻麗的河床。她的心靈是深深埋著豐富的寶藏的。在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豐富的寶藏也坦白無餘的流露出來,從不加一點修飾。她時常憂鬱地望著天,詩畫驅不走眼底的沉滯。像整日籠罩在一片迷離的秋霧裡,誰也猜不透她心底壓抑著多少苦痛的願望與哀思,她是異常的緘默。……一種驚人的耐性,……她溫厚而慷慨,時常忘卻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撫愛著和她同樣不幸的人們。然而她並不懦弱,她的固執在她無盡的耐性中時常倔強地表露出來。

  她的服飾十分淡雅。她穿一身深藍嗶嘰織著淡灰斑點的舊旗袍,寬大適體。她人瘦小,圓臉,大眼睛,驀看怯怯的,十分動人矜惜。她已過三十,依然保持著昔日閨秀的幽麗,談話聲音溫婉動聽,但多半在無言的微笑中靜聆旁人的話語。

  曹禺把他對譯生的愛,對譯生的一片癡情,還有譯生的音容笑貌都寫進去了,都寫進愫方的性格血肉之中。愫方不等於譯生,但可以說,沒有譯生就沒有愫方的形象。

  創作是奇妙的,也是不奇妙的;是偶然的,也是不偶然的;是寫實的,也是不寫實的。許多的因素匯合一起,曹禺又在醞釀著一部新的劇作了。這部新的劇作就是著名的《北京人》。

  他的學生方琯德是這樣回憶曹禺寫作《北京人》的情景的:「大概是1940年的深秋,在四川江安靠近古舊城牆邊上的一幢房子裡,曹禺同志寫作了《北京人》。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個19歲的青年,正在作他的學生。曹禺同志也不過30歲。他正熱愛著契訶夫,感到時代的苦悶,也憧憬著時代的未來。但他的思想已經不僅僅是停滯在憧憬裡,而且看到了和懂得了北方為著幸福生活鬥爭的人們。所以他也熱愛我們那樣一群青年人。我們整天生活在一起,他把《北京人》劇本,寫好一段讀一段給我們聽。我記得江安的夜晚沒有電燈,桌上點著一盞煤油燈,鋪滿了稿紙,窗外是梧桐秋雨。曹禺同志以最真摯的心情敘說著愫方的善良,他回憶著充滿生命力的古代人類向自然的鬥爭,對當時的現實的鬥爭充滿了希望。」

  《北京人》,在曹禺的創作歷程中是一個高峰,是他經過很長時間的思索才寫出來的。許多人物,許多情景,早就在他的心裡孕育著,浮現著。只是使許多評論家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在抗戰的艱苦階段,他竟然寫出這樣一出「與抗戰無關」的戲?從《蛻變》到《北京人》,似乎是有些令人感到突然。其實,並不奇怪,也並不突然。

  在這齣戲裡,更深刻地蘊蓄著他對現實的歷史的沉思,更真摯地透露著他的希望,也更深邃地體現著他對戲劇美學的追求。

  如果說,在寫《蛻變》時,他還有一種天真的樂觀,還有一種激昂的熱忱,憎惡著腐朽的統治、期望著蛻變,來一個蛻舊變新的轉變;那麼,隨著抗日戰爭持久階段的到來,使他更清楚地看到國民黨消極抗日的醜惡面目,更加厭惡和憎恨官僚政治的黑暗和腐敗。他的戲,一次又一次地被禁演。國民黨中央宣傳部,把《雷雨》列為「有礙風化,有背時代精神,不合抗戰需要」的劇本,下令「禁止上演及印刷品之出版」。《蛻變》上演經受刁難審查的經歷,使他深深感到寫抗戰戲都會帶來厄運,這又是怎樣一個腐朽而反動的黑暗的統治呵!的確,他的心裡有著深沉的憤慨和悲愴。曹禺說:「寫《北京人》時,我的詛咒比較明確些了,那種封建主義、資產階級是早晚要進棺材的!他們在爭搶著棺木。而這個人世,需要更新的血液和生命。」他還說:「也許在寫《北京人》的時候,我朦朧地知道革命在什麼地方了,但嚴格地說,那時我仍還根本不懂得革命。」他的回顧是符合他的思想實際的。

  戰前,他曾經接觸過一些共產黨人。抗戰爆發後,他所結識的戲劇界的朋友也有些人是共產黨人,他同他們共事,給了他以深刻的印象。徐特立自不必說了,即使他的學生,那些他所熱愛的學生,那些年輕的共產黨人,在民族面臨生死關頭而堅持奮鬥的表現,也給他以鼓舞和力量。特別使他難以忘懷的,是周恩來給予他的關懷和教育。還在1938年的冬天,他就收到周恩來親自寫給他的一封長信。周恩來以老學友的身分,用十分親切的口吻同他談到抗戰的形勢和前途,談到戲劇,並且邀請他到八路軍辦事處去做客。

  後來,他曾多次見到周恩來,聆聽他的教誨。曹禺回憶他一次到重慶曾家岩八路軍辦事處見到周恩來的情景時說:我由人領著走進一間簡樸的屋子,迎面碰上總理炯炯的目光。國統區是陰沉的,但周先生所在的地方卻陽光明麗。話談到一半,防空警報響了!總理讓我和他一起上山。當我登上山頂時,日本帝國主義的飛機已經向山城扔下許多炸彈,一股股濃煙騰起。面對這樣的屠殺,我鬱悶地說不出話。我望著總理,總理的面容憤慨而嚴峻。他指著火光起處,痛斥日本帝國主義的兇殘,告訴我中華兒女必須團結一心,奮起抗日。雖然在當時的重慶,聽不到反擊的炮聲,但是總理的話使我堅強,給我力量。我相信共產黨是堅決要抗戰到底的!從那時起,我靠近了黨。周恩來一直關心著和愛護著這個年輕而有才華的劇作家。周恩來,他是曹禺的革命引路人。

  由於曹禺同共產黨人的親近,無疑,自然會引起某些人的注意。有一次,在余上沅校長家裡吃飯,飯桌上,餘上沅的一位親戚問曹禺:「你怎麼會那麼喜歡共產黨?」曹禺機智地反問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喜歡共產黨!?」實際上,那時國民黨的特務已經在暗中注視著他的行動了。曹禺也免不了文人的清高,甚至還厭惡黨派的鬥爭,但在他的內心裡,他厭惡的是國民黨,敬仰的卻是像周恩來、徐特立那樣的共產黨人。他隱約地感到,是共產黨真正在關心著他,那些年輕的共產黨人在熱愛著他、守護著他,使他在那暗夜中感到溫暖和力量。

  《北京人》既蘊含著作家的希望和憧憬,又體現著他的對一種戲劇審美境界的追求和嚮往。

  還在寫《日出》時,他就有一種不可抑制的強烈的美學追求,產生一種令其沉醉的審美嚮往。他說,他「漸漸生出一種對於《雷雨》的厭倦」,「很討厭它的結構」,以為《雷雨》「太像戲」了。還說:「我很想平鋪直敘地寫點東西,想敲碎了我從前拾得那一點點淺薄的技巧,老老實實重新學一點較為深刻的」。那麼,他追求的是怎樣的一種戲劇風格和境界呢?他迷戀的是契訶夫的戲劇,是契訶夫那種戲劇風格和戲劇的境界。「我記起幾年前著了迷,沉醉于柴霍甫(即契訶夫——引者)深邃艱深的藝術裡,一顆沉重的心怎樣為他的戲感動著。讀畢了《三姊妹》,我合上眼,眼前展開那一幅秋天的憂鬱,瑪夏、哀林娜、阿爾加那三個大眼睛的姐妹悲哀地倚在一起,眼裡浮起濕潤的憂愁,靜靜地聽著窗外遠遠奏著歡樂的進行曲,那充滿了歡欣的生命的愉快的軍樂漸遠漸微,也消失在空虛裡,靜默中。仿佛年長的姐姐阿爾加喃喃地低述她們生活的挹鬱,希望的渺茫,徒然地工作,徒然地生存著。我的眼漸為浮起的淚水模糊起來成了一片,再也抬不起頭來。然而在這出偉大的戲裡沒有一點張牙舞爪的穿插,走進走出,是活人,有靈魂的活人,不見一段驚心動魄的場面。結構很平淡,劇情人物也沒有什麼起伏開展,卻那樣抓牢了我的魂魄。我幾乎停住了氣息,一直昏迷在那悲哀的氛圍裡。我再想拜一個偉大的老師,低首下氣地做個低劣的學徒。」由此,也可見曹禺對契訶夫戲劇的崇拜和沉迷了。他寫《日出》時,就想追求這樣一種境界;但是,他把寫的稿撕毀了,燒掉了。如今,他那種久沉心底的美學嚮往又湧出來了,他要學點平鋪直敘的東西,但又要有著深邃的藝術底蘊。

  可以說,《北京人》是曹禺寫得最好的劇本了,的確是一部傳世的傑作。關於《北京人》,我們想多費些筆墨,還是讓我們看看曹禺是怎樣談論他所心愛的這部劇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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