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五六


  觀察生活是他的習慣。他懷中總是揣著一個小本子,隨時把觀察到的種種生活景象,人物的言談動作筆記下來。每逢江安縣城趕集的日子,他就到茶館裡去,這樣的機會,他是從不放過的。有一次,他看到一個打扮得衣冠楚楚的人物,使他發生了興趣,就尾隨在這個人的後邊。這個人原來是江安的一個大地主,叫黃久安。黃久安發現有人在後面盯住他,人又不認識,很奇怪,有點害怕了,就鑽進一個小巷子裡,跑到他的一個親戚家躲藏起來。黃久安的親戚認識曹禺,就告訴黃久安說,「那是劇專的教授萬家寶先生,他在觀察人物呢!」這才使黃久安放下心來。有一次,他對西街一位做豆腐的老婆婆發生了興趣,看她怎樣推磨,怎麼做漿,又怎樣點鹵,怎樣把豆腐壓出來。這樣,接連觀察了三天,天天在那裡細細地看著、琢磨著,有時還問問這位老婆婆。似乎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臨走時,他給了老婆婆一些錢作為酬謝。

  他對人物是最有興趣的,只要引起他的興趣,他就設法瞭解和接近。張安國回憶說:「《北京人》中的人物是有模特兒的,江安有個知名人物,叫趙子釗,在北京當過國會議員,抗戰時回到江安。他的女婿周寶韓,是個留德的學生,什麼本事也沒有,好吃懶做,就住在老丈人家裡。周寶韓的祖父是李鴻章手下的一員提督,太平天國時,在清朝軍隊裡。周寶韓是個公子哥,他留學是學工程的,學的也不怎麼樣,連個職業也找不到。可是,他那種公子哥的脾氣習性卻依然保留著,後來,才通過同學關係在昆明空軍軍官學校當了一個總務處的小科員。他很像江泰。還有一個清朝的秀才,也是江安的士紳,他叫黃荃齋,是個廩生。他和我父親相識,曹禺就通過我的父親找到他,向他打聽舊式婚姻的禮儀、習俗,問得十分仔細,訂婚是怎麼一個規矩,結婚儀式又是怎麼樣啊!怎麼鬧洞房啊!這恐怕同他準備《家》的創作有些關係。他把這些都記到他的本子上。至今,江安的一些老人中間還流傳著曹禺的一些故事。」

  在江安,最使曹禺感到厭惡的是耗子。四川的老鼠是很有名的,人稱「川耗子」。江安的耗子是夠厲害的,一是個大,二是多,到處都有。在辦公室,在家裡,都有耗子出沒,可謂無孔不入。吳祖光曾專門寫過一篇曹禺和耗子的故事,他說:「曹禺最憎惡、最怕的是什麼?是耗子。」「耗子給他這麼大的刺激不是沒有原因的。前兩年在一個小城裡教書的時候,曹禺已在著手彙集他的歷史劇《三人行》的材料,足足有一個厚本子。可是有一天他偶而打開抽屜時,那本冊子被耗子啃得粉碎了。只要我們懂得一個作家怎樣珍惜自己的心血,我們自然也會擔負一半對耗子的忿恨吧?」「又一回,很冷的一天,早晨在路上碰到曹禺,便一同到學校去。他說胃病又犯了,犯得特別凶,右肩上時時發抖,這病象的確是不尋常的。下了課我回到休息室。他已經坐在那裡,說肩上抖得很凶,心裡也不好過。所以告訴學生說胃病犯了,早點下了課。說著說著又抖起來了。他用力一按——『哎呀!』他臉白了,大喊:『耗子!』不用說我們有多麼驚奇!他匆忙把棉袍脫下扔在地上,掩著臉,一溜煙跑到牆犄角。棉袍裡子上爬著一隻大耗子,已經精神不振,近乎癱瘓狀態。當然是因為天氣冷,耗子鑽進棉袍裡去取暖;因為棉袍裡子破了,耗子一直鑽到棉花裡出不來,卻不巧被曹禺穿在身上了。」

  吳祖光的回憶自然是真實的,那時,他已是劇專的教師了。吳祖光比曹禺年輕,很尊重曹禺,經常到曹禺家裡吃飯聊天。吳祖光把他的第一部劇作《鳳凰城》寫完,就是請曹禺看的,雖然說這部處女作還不夠成熟,但曹禺卻從中看到吳祖光的才華和一顆火熱的愛國之心。他很快讀完,據說還做了些潤色,但是曹禺卻說:「我是看過,卻不敢說潤色,祖光才氣過人,經歷豐富,中文底子厚實,他讀的書多,看的戲也多,為了寫《鳳凰城》,他還親自去找過苗可秀的母親。那時,我就覺得他的戲寫得很扎實,這是他的第一部戲,以後就一發而不可收,越寫越好了。我是很敬重他的。」至今吳祖光仍然說:「曹禺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師。」的確,他們之間有過一段難忘的友情。

  吳祖光對曹禺的性格是十分瞭解的,他曾這樣回憶說,「家寶這個人,你同他談話,他時常出神,心不在焉,你問他,他說他沒聽見,他讓你再說一遍。他根本沒聽你講話,他在想他個人的心事,可能正想著戲裡的情節。他有一個動作,他右耳上有一個小肉瘤,俗名子耳,他經常摸著這個肉瘤,一出神就去摸它,張瑞芳曾說,這是曹禺的『靈感包』,一摸它,靈感就來了。他有時還把一張紙疊起來,把頂部揪掉,展開來紙上有一個小洞,他便用這個小孔去套那個『靈感包』,可笑極了。還有,他在平地上走路也摔跤,是因為他的左腿絆了右腿才摔倒的,可能也是心不在焉的緣故。他看戲的時候,也許他就沒看,好戲還是吸引他的。他腦子裡總是想他自己的事,他總是『心有專注』。他膽小,拘謹,怕得罪人。」鄭秀的性格和曹禺是不同的,脾氣急躁,愛清潔,處處都要乾乾淨淨,不大愛看戲。

  曹禺卻是個不修邊幅的人,生活上的小事很隨便,鄭秀常逼著他換衣服、洗澡,他卻說,「你要講衛生嘛,我偏不講。」鄭秀就把水、肥皂、毛巾、換的衣服都準備得好好的,把他推進浴室裡,把門反鎖上。可是曹禺卻偷偷地帶了一本書進去,一邊看書,一邊撥弄著水,發出嘩嘩的水聲。鄭秀以為他洗澡了,放心了,就去做別的事情,等到回來,看他還沒有洗完出來,打開門一看,原來他抱著書本睡著了。他根本就沒有洗澡,這自然使鄭秀很生氣。但是,你要他改變他的習慣,那也是很難的,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曹禺曾對我說:我這個人,你說性格內在,那也是真的。有點事痛苦極了。我喜歡朋友來,但又怕見人,來了是挺高興的。說我心不在焉,也是有的,人家說的,有時聽進去了,記住了,有時就沒有聽進去。我的記憶力太壞。巴金和我很好,他說話,我很注意聽,才聽進去。從小孤獨,不集中。你說是浪漫型,也有點吧!我好摸我這個「拴馬樁」,張瑞芳管它叫「靈感包」。中國人的老說法,右耳邊上有這個肉瘤是象徵富貴的。後來有人告訴我,常摸它容易得癌症的。寫東西寫不出來就摸,有時摸得都腫起來。我是常走神的,寫東西時思想集中,不走神。我非常怕洗澡,我好看書,所以,老是不願意洗。四川耗子非常厲害。那時挺窮,穿棉袍,把棉袍咬破了,耗子鑽進去,上課的時候覺得癢,討厭極了。我厭惡耗子,寫《北京人》時,就由此產生一種聯想,有人真像耗子那樣過了一輩子。曹禺和鄭秀的結合,已經蘊藏著危機,在他們的共同生活中,由於性格、脾氣、愛好、情趣的不同,矛盾就逐漸突出起來,感情上也出現了裂痕,對於雙方來說,都感到了不愉快。

  而曹禺的內心痛苦顯得更深些,他不會吵架,甚至不說出來,但卻是十分苦悶的。大約在這樣的時刻,一個年輕的姑娘悄悄地進入曹禺的生活之中。她就是鄧譯生,又叫方瑞。1940年的夏天,她到江安來看望妹妹,妹妹鄧宛生就在劇專學習,表弟方琯德也在這裡。方瑞的父親是個醫生,她的叔叔,以及父親的朋友都是一些教授和學者,像著名的作家楊振聲,還有趙太牟等。她沒有讀過大學,但有著很好的文化教養,練得一筆好字,也善於繪畫。據說趙太牟、楊振聲這些教授都向她的父親提出建議,不要送她上大學,就讓她在家裡讀書,似乎是要把她培養成為中國最後一名精諳國學的閨秀。她長相清秀,性格嬌柔溫厚,不愛說話。她同她的妹妹宛生迥然不同,宛生長得又粗又胖,性格活潑,一刻也不安寧。她一來到江安,就住在方琯德的家裡,吳祖光也同他們住在一個大院裡,對門便是曹禺的住家。

  方琯德、宛生,還有一些學生,常到曹禺家去,譯生也跟著他們一塊去。這樣,便結識了曹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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