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五一


  這次演出是中共江安縣委經過認真討論並作了充分準備的。扮演仇虎的席明真和扮演金子的演員雷蘭都是地下黨員,同時,也都是曹禺戲劇的崇拜者。他們通過演出,把他們的心意,把江安縣委和人民的熱忱獻給遠道而來的劇校師生,自然,也獻給曹禺。當時,曹禺並不瞭解內中情形,但他看演出時的心情是十分激動的。在這個小城裡能找到他的知音,他的心和這小城貼近了。演出結束,他向演員表示道謝,他說,這樣的演出太好了,像這樣的汽燈,用樹枝來作佈景,是很適合小城鎮演出的。他高度讚揚了戲劇協社的創造性。

  曹禺的家就安置在中共江安縣委代理書記張安國的家裡。鄭秀還留在重慶,他們的大女兒萬黛出生不久,不便同曹禺同來江安。

  薨廬,是一個四合院,有一個天井,門外還有些樹木,環境清幽。為了使曹禺更好地寫作,好客的主人特意把大門樓上的一間陽光充足,但很清靜的房間騰出來,樓上還有一間大廳。鄭秀來了,住在樓下。

  薨廬的主人,張薨賡老先生是江安的一位名士,清朝末年的中學生,參加過辛亥革命,參加過中華革命黨、同盟會,曾在楊森部下當過團長、旅長。他和朱德早年相識,朱德任護國軍混成旅長,曾在瀘州、江安一帶駐防。而張薨賡正在楊森部下任少校副團長。大革命時期,他當過楊森20軍的黨代表。後來,回到家鄉,被選為江安縣參議會的議長。這位老先生對曹禺十分尊重,把家裡的好房子讓給曹禺住,幫助曹禺找傭人,每逢年節總是把曹禺請到家裡吃飯,有什麼好吃的也送給曹禺。曹禺在江安的日子,一直得到張薨賡和他的兒子安國的照顧。張安國是這樣回憶的:萬先生來江安時,我當時是中共江安縣委代理書記。把萬先生安排到我家來住,也是想照顧好他。他寫作的地點,是特意給他安排的。在我家靠近大門樓一間清靜、陽光也好的房間,他在這裡寫了《蛻變》、《北京人》。萬先生和我的父親處得很好,兩家住在一起幾年,感情很深。我的兒子張邦煒,就是萬先生給起的名字。我記得萬先生臨走時,還把萬黛要的一個鼓兒燈留給邦煒。我父親很尊重萬先生,逢年過節常在一起聚會。那是一段很令人懷念的歲月。

  剛到江安,在大城市住久了的人,自然生活上不大習慣,可是師生們的情緒比較高昂,組織宣傳,開辦訓練班,搞得十分活躍。據張安國說:「在這期間,辦過戲劇短訓班,曹禺親自任課,舉行了開學和結業典禮,我也去參加過,還講了話。學員有些是地下黨員,我的愛人曹繼照,還有雷蘭、曹永蕾(繼照的妹妹,地下黨員)、王德勳(也是黨員)都參加了這個訓練班。縣委特地派他們去學習,受過訓練就下鄉搞巡迴演出。萬先生上課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像雷蘭就考上劇校了,他們不少人都是慕曹禺的名去參加學習的。」但是,未過多久,師生的情緒就低落下來,劇校裡有少數人打牌酗酒、做生意,每當曹禺到教務處上班,就碰到這種令人困擾的現象,他內心裡很憤懣。

  江安是太閉塞了,遠離了大城市,遠離了文藝界,成天生活在這狹小的天地之中,未免使有些人感到氣悶異常。但是,曹禺卻在想著他的心事。早在重慶,他就醞釀著新的創作,他要寫一部抗戰的戲。如今,這裡環境儘管發生著種種腐敗苟且的事情,卻更刺激著他去寫。一齣戲,在他的醞釀中逐漸成熟了。他要寫一個從南京遷到後方的一個小縣城的省立醫院的故事。

  戰爭的災難並沒有磨去他鋒利的銳敏感,也沒有消卻他的熱情血性,他那種對現實的憤懣和對未來充滿幻想的浪漫情愫,依然像過去一樣。他有時未免有些天真,他寫《蛻變》,既對國統區的現實表示深惡痛絕,同時,又渴望著它「蛻變」。不僅是這樣,他真盼著在戰爭的烈火中爆出一個新的中國。關於《蛻變》的材料,他曾這樣對我說過:我寫《蛻變》的材料,主要是在長沙調查得來的。那時,我曾調查了幾個傷兵醫院,其腐敗的內幕是聽人介紹的,報紙上也作過揭露。丁大夫的材料,是那時就看到過關於白求恩的報道,在長沙報紙上曾介紹過白求恩,而且像丁大夫這樣的愛國的知識分子,我見過很多。至於醫院那種腐敗的情形,在江安看得太多了。劇校裡就有。有些事情如樓上打牌樓下辦公,我就見過。我當教務主任,但是辦公人員中就有二陳(指CC派的頭目陳立夫、陳果夫)的人,做國難生意的人也有。在另一次談話中,他談到丁大夫的創造。

  我寫丁大夫的形象,又從丹尼身上取了不少東西。佐臨和丹尼夫婦,他們都出身於很闊氣的家庭,在上海,他們住在頗講究的花園洋房裡,條件十分優裕,但是他們在抗戰爆發後,毅然離開上海到大後方,寧可住在潮濕的地下室裡。當時,丹尼那種愛國熱忱,至今仍鮮明地留在我的記憶之中。從天津逃出,輾轉武漢、長沙,又從長沙到重慶,到江安,在這不到兩年的時間裡,他既看到像徐特立那樣令人敬佩的共產黨人,也看到了在抗戰的大變動中的「動搖分子,腐朽人物」。他既為抗戰這偉大事業感奮著,激勵著,同時,也被那些反動腐敗的現實所煎熬著,氣悶著。他希望在這抗日的大變動中產生一種「蛻變」,像生物界的昆蟲一樣「在生長過程中需要硬狠狠地把昔日老腐的軀殼蛻掉,然後新嫩的生命才逐漸長成」。「只有忍痛蛻掉那一層層腐舊的軀殼,新的愉快的生命才能降生」。他渴望著「新的力量、新的生命由艱苦的鬥爭醞釀著、孕育著,欣欣然發出來美麗的嫩芽」。他希望寫出「在我們民族在抗戰中一種『蛻』舊『變』新的氣象」。江南的雨季是令人厭煩的。連綿的陰雨,牆紙都發了黴,木器家具上都是潮膩膩的。曹禺的胃病犯得很重,有時疼得難以忍受,他用手按住胃部,仍伏在案上寫作。一邊寫,一面油印,一面排練:曹禺在寫,張駿祥就組織師生排演。一旦他投入寫作,他就又什麼都置諸腦後了,間或休息一下,透過窗子望去,溟溟鎊鎊的天空斜吹著清冷的細雨,淒厲的風聲過後,樹枝瑟瑟發抖,一串雨滴急速地流下來,他的胃疼得更加厲害了。

  為了減輕病疼,他就躺在籐椅上寫。他的一個學生季紫劍專為他做了一個可倚在躺椅上寫字的寫字臺。他怕耽誤排演的進度,就乾脆把季紫劍同學請來,同他住在一個屋裡。他一面口授,季紫劍一邊記錄整理,一面便刻寫油印。寫《蛻變》真像是一場戰鬥。張駿祥以他那善於科學組織的才能拼著勁地工作著。曹禺寫完了,他也排完了。在這期間,他和張駿祥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張駿祥這樣回憶到:「在清華時,我比家寶高兩個年級。我到美國留學之前,曾到南京,餘上沅就要我寫信給曹禺,請他到南京劇校來,他來了。我們真正熟悉起來,是我從美國回來,在江安這一段。那時,幾乎整天呆在他的家裡。我剛從國外回來對國內的政治形勢、文藝界情況不瞭解,都是他給我介紹的。哪個進步,哪些人是國民黨,都是從他那裡知道的。當然,更多的是談戲劇,我回國後排的第一個戲《蛻變》,就是他趕寫出來的。」

  《蛻變》同他過去寫的幾部戲有所不同。他的《雷雨》、《日出》和《原野》都是悲劇,而《蛻變》則不是悲劇。在人物塑造上,過去的幾部戲裡有他同情的人物和鞭笞的人物,但卻沒有他歌頌的英雄人物,而《蛻變》可以說有他傾力歌頌的英雄形象。故事發生在一個小縣城內撤退到後方的省立醫院裡。從第一幕開始,作家展現的是這所醫院的腐敗而雜亂的景象,從院長起,就不把救死扶傷作為己任,而是同當地士紳鬼混,打牌酗酒,互相勾結做「國難生意」。院長秦仲宣用人辦事全憑他的喜怒,奉迎拍馬的便得信任,否則,就只能混吃等死。誰要認真負責,反而遭到申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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