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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他寫戲、排戲、演戲的同時,也在注視和思考抗戰戲劇創作中的一些問題。這不單是為了教學的需要,也是為他的創作進行準備。

  全民的抗戰熱潮,使客觀環境來了一個急劇的變化。緊迫而神聖的抗戰,不能不思考如何使自己的創作適應眼前的現狀。只要是一個正義的愛國的作家,必然會思考著以怎樣的作品來滿足群眾的需要。對於曹禺來說,他的高度責任感和嚴肅的藝術追求,使得他不得不思考在新形勢下應該寫什麼、怎樣寫這樣一些問題。

  應當說,抗戰爆發後,話劇成為一種十分活躍而有力的宣傳武器。由於大城市的相繼淪陷,大批戲劇工作者紛紛組成了流動的演劇隊,走向農村,走向前線,走向城市街頭,形成了戲劇的「遊擊戰」和「散兵戰」。街頭劇、活報劇、獨幕劇的創作十分活躍。還有茶館劇、遊行劇等也盛行起來。如著名的《放下你的鞭子》、《三江好》、《最後一計》屢演不衰,起到極好的宣傳效果。其它如夏衍的《咱們要反攻》、沈西苓的《在烽火中》、淩鶴的《火海中的孤軍》、李增援的《盲啞恨》、荒煤的《打鬼子去》、尤兢(於伶)的《省一粒子彈》等,都是直接配合抗戰而寫的。此後,還有宋之的的《魔窟》、《微塵》,洪深的《米》,吳天的《孤島三重奏》等,或寫軍民共同英勇抗戰,或暴露敵人的兇殘,或揭穿漢奸的陰謀,或傾訴人民離亂之苦,或暴露敵偽統治下的黑暗,或表現國統區的醜惡現實,都蘊含著作者鮮明的民族義憤,激揚著愛國熱情。這些劇作在演出中鼓舞了民眾的抗戰鬥志。

  曹禺也曾熱情導演過這樣一些抗戰題材的短劇,但他覺得應該寫出更好的劇本,環繞著如何寫戲,如何寫抗戰戲劇,他的思索在幾次演講中都有所透露。

  南開中學遷到重慶,更名南渝中學。它繼承著過去的傳統,又興起演劇活動,組織了怒潮劇社。當怒潮劇社舉行第二次公演時,張伯苓發表演講說:「今天是本校怒潮劇社第二次公演,這種劇社組織我很贊成,因為到學校來念書,不單是要從書本上得學問,並且還要有課外活動,從這裡而得來的知識學問,比書本上好得多,所以一個人念書要念活的書,不要念死的書。」他特別強調指出:「南開劇團有三十多年的歷史,從這組織裡就出了不少人才,現在社會上名人如周恩來、時子周、張彭春、萬家寶等等,當年都是新劇團的中堅分子。」正是在南渝中學倡導新劇的情況下,怒潮劇社特地邀請曹禺來講演,他發表了題名《關於話劇的寫作問題》的講話。首先,他針對話劇創作現狀,提出創作態度的問題。他說:現在一般的話劇創作者,都有一種變通的缺憾,便是創作態度不嚴肅,認識力不夠,故其作品不深刻,不使人感覺親切有味,與現實生活的真相距離太遠。我們看外國作者,他們對創作態度的認真,實可為我們的模範。近來茅盾從事某項著作,想先寫八萬字的內容提綱,後再行下筆,此種精神實為作家應有秉具。過去話劇創作又多趨於公式化類型化,今後描寫人物務要代表一獨特的完全的人格。

  由於態度的欠嚴肅,中國話劇作者,對於材料的收集也不夠,大都在報紙上偶見一則新聞,觸起靈感,便欣然下筆,此種作品必定浮泛不實。創作材料不但收集上要多下功夫,所得材料更應經過孵化作用,使材料充備時下手才可謂精心結構。從事文藝工作,尤其是話劇,材料搜集的習慣必須養成。我日常生活中,隨身常有一小冊,對各階層人物的說話,及其行動特點,每每記下,以備寫作時應用。

  接著,他對抗戰戲劇中的問題,提出了他的見解:還有近來的抗戰戲劇,故事往往太離奇,反使人不置信,所以選材上應力求平凡,再在平凡中找出新意義。譬如說現在抗戰劇本寫的多是漢奸與英勇士兵,但是現存作品中就很難找出有恰如其分的真實。寫士兵寫不出真能代表中華民族的士兵,而大都趨入傳奇式的神話化了。寫漢奸也把漢奸寫成無惡不作的人物,這其實在觀眾中的效果是很低微的。……話劇創作者還有一個戒條,就是不要走別人已走過的路,避免因襲造作,要有耐心的嚴肅的去找出一條路。

  這篇講話,由杜幹民記錄整理,發表在1938年10月1日出版的《怒潮季刊》創刊號上。編者在此文「編後」中說:「先生所談諸問題,確為精闢之論」。雖然不能說這篇講話是他創作經驗的結晶,但他所指出抗戰初期話劇創作中的一些問題,卻是相當剴切的。如果說這篇東西還比較簡要,而他寫的《編劇術》一文,則比較全面地體現了他的創作思想。

  《編劇術》也是根據他的講演稿整理而成的。1938年6月,中國青年救亡協會準備籌備《戰時戲劇講座》,於6月11日邀請參加講座的專家、教授和工作人員舉行茶會,商定開班事宜。曹禺應邀參加了,並承擔了講授編劇方法的任務。7月25日,在重慶小梁子青年會講演。聽課的人,久仰曹禺盛名,早就恭候在那裡了。曹禺面對這些渴望求知的熱情的青年朋友,興致很高。他有講稿,但卻離開講稿,結合他創作的經驗,把編劇的理論談得深入淺出,受到青年們的熱烈歡迎。這篇講話,可以說是他從事話劇創作以來,最重要的一次理性的總結,談的都是一些人所共知的題目,但卻蘊含著他的甘苦和經驗。

  首先,他講了戲劇的三個條件,即「舞臺」、「演員」和「觀眾」,指出戲劇創作是為這三個條件所制約的;而「戲劇形式與演出方法均因為這三個條件的不同而各有歧異。譬如,古希臘演劇由於舞臺的簡單,沒有佈景來表明時間地點,所以故事自始至終多半限於一個地點。以後,生吞活剝的學者,讀了希臘的劇本,就認為那些劇本的作家是遵守『時間』、『地點』、『動作』統一的三一律,實際他們所遵守的還是實際舞臺上的限制。」這裡,生動地體現了曹禺的戲劇思想,他反對生吞活剝搬用僵死的教條,他把劇本創作和具體的實際條件聯繫起來,並以這些條件作為創作的依據。他接著說:「又如羅斯當(Rosta-nd)的西哈諾是為了名演員科克南(Coguelin)而寫,因科克南的演技千變萬化,只有西哈諾那樣詭異神奇的角色,才能顯示他的本領,戲劇的威力才能儘量發揮,這是演員影響編劇的一個例子。」然後,他又談到編劇和觀眾的關係,這是他尤為重視的一個問題。他說,「至於『觀眾』能夠影響編劇,更是顯然的,因為戲是演給觀眾看的,觀眾的性質若不瞭解,很容易弄得牛唇不對馬嘴。臺上的戲儘管自己演得得意,台下的人瞠目結舌,一句也不懂,這樣的戲劇是無從談起的。」這些,看來都是話劇創作的常理,但是,出自他的實踐感受,就顯得分外有力。

  根據舞臺、演員、觀眾的實際條件來寫戲,不墨守成規,不生搬硬套,從實際出發,這是曹禺戲劇思想中十分重要的方面。他寫《雷雨》、《日出》時,就很注意客觀條件。《雷雨》人物少,佈景也比較經濟,顯然是考慮到演員和舞臺條件的。《日出》也是這樣,特別考慮到觀眾的審美心理和欣賞習慣。客觀的條件對話劇創作形成限制,這自然帶來困難;而一個真正諳熟話劇藝術的劇作家,他認識到這種限制並善於克服這種限制,把限制轉化為藝術創作的自由。曹禺就是這樣一個傑出的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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