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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十七章 流亡路上】

  一列火車正在原野上奔馳,穿過徐州、兗州、濟南、德州,向著天津駛去。雖說該是遍野綠色的季節,卻看不到綠色。稀疏的村落,更顯得河北平原的凋蔽和荒蕪。車過滄州,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際的鹽鹼地。本來,日益迫近的戰爭局勢已使曹禺心情不安了,如今接到大哥家修亡故的消息,更使他心事重重。他不時透過窗口,望著那滿眼荒寂破敗的景象,不禁心焦如焚。

  他接到繼母打來的電報,得知家修病故的消息,便不得寧靜了。父親去世之後,只是靠繼母在操持著家業。他遠在南京,大哥的死更使她無依無靠了。他念起繼母對他的撫愛,對他的關懷,使他不能放心。他該親自去上海看《原野》的公演的,連這樣的心情也沒有了。他惦著繼母,他怕她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很快便決定趕回天津看望繼母。

  除了家裡人,陸孝曾、蔡景峰也到車站迎接他。孝曾依然像在三座門時代那樣熱情而敦厚。見到這些朋友,他是感激的,高興的。

  他回到天津的這天,是1937年7月6日。

  離家只有一年,一旦回到家裡,一切是那麼熟悉,依然是那樣的寂靜,但卻覺得格外淒涼。再也聽不到父親發脾氣的喊聲,再也看不到父親痛駡大哥的情景,他們父子的怨恨全都結束了。迎接他的是臉色蒼白的繼母、滿臉淚痕的寡嫂和兩個失去父親的侄兒。這個已經破敗的官僚家庭,是徹底地破落了。

  他雖感到戰事的緊迫,但卻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這樣突然。就在到達天津的第二天,就傳來日軍無端炮轟宛平城,蘆溝橋事變爆發的消息。

  緊接著天津的日本侵略軍也開火了。

  早在5月間,日本駐守天津的軍隊就強迫中國工人修築各種工事,工事修完隨即槍殺,投屍海河,海河浮屍百餘具。如今,侵華戰爭全面爆發,日軍橫虐恣肆,坦克車在馬路上橫衝直撞,槍聲炮聲終日不絕。就在這種情況下,他念念不忘他的朋友,去看望陸以洪、陸以循兄弟。陸家離他家不遠,住在二區,天津市立醫院對過,那裡住著許多中國部隊的傷兵。據說,有些槍枝藏在醫院裡,日軍坦克就停在醫院前面,進去搜查,把槍枝都拿去了。眼看著日本侵略軍在祖國的大地肆意踐踏,他心中蒸騰著仇恨的火。

  那些日子真是憋氣極了,沒一件事是順心的。以循酷愛音樂,他有一把心愛的小提琴,他家不在租界,生怕為日本兵搶走。曹禺來了,以循請他把提琴帶走,提琴盒是上了鎖的,當曹禺把它帶進意租界時,意大利巡捕執意檢查,把琴盒硬是撬開。曹禺恨透了這些「東洋鬼子」和「西洋鬼子」,他們真是沆瀣一氣,聯合起來欺侮中國人。

  蔡景峰是這樣回憶曹禺當時的心境的:「七七」事變時,曹禺正在天津,我記得陸孝曾和我一起到車站去接他。「七七」事變爆發,天津的戰事也起來了。我家住在北站附近,房子都被日本人炸了,就逃難到陸以洪家裡。那時炸得很慘,路有屍骨,十分慘。曹禺就對我說:「血債要用血來還!」他是很愛國的,看到日本侵略者就十分氣憤,經常去找羅隆基抒憤。即時,羅隆基正在《大公報》任主筆,報館消息比較靈通,曹禺在家裡憋悶異常,就經常到羅隆基那裡,向他打聽消息,也聽羅隆基分析形勢,但更多的是向羅隆基抒發心中的仇恨和憤懣。他回憶說:

  那時,我的家在意租界還好,但我親眼看到河東一帶被炸得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到處都是死屍,那種慘狀令人目不忍睹。我心中憋著滿肚子怒火,有時就跑到羅隆基那裡,盡抒我的憤恨。日軍不斷採取鎮壓措施,查封報館,逮捕殺害知名愛國人士,曹禺也受到日本特務的注意和追蹤,他再不能住下去了。他得知日寇於8月13日大肆轟炸上海和南京之後,國立劇專西遷長沙的消息,便化妝成一名商人,乘英國太古公司的輪船,秘密離津,繞道香港再去長沙。

  離津前夕,他的心情是十分沉重的。國難家難與時俱來,真不知說些什麼來安慰繼母。

  是大嫂送她上船的,這位嫂嫂是家修的續弦妻子,嫁過來才兩年,帶著前妻生的兩個孩子萬世昌和萬世雄。這位嫂嫂人是極好的,曹禺對她很敬重。他對嫂嫂說:「您這麼年輕,才20多歲,就打算這麼過嗎?」嫂嫂說:「難道我能拋開母親不管,難道我能忍心把兩個孩子交給老媽子嗎?」此刻,曹禺對嫂嫂的一番心意真有說不出的感動,也更加敬重她,他放心地走了。這位寡嫂一直守候著這個家,侍候著老人,把兩個孩子帶大,由27歲守寡,直到1982年去世。

  「七七」事變之後,鄭秀的繼母帶著一家人去上海避難,只有鄭秀和她的父親留在南京。父親擔心著女兒,把鄭秀送到蕪湖。在蕪湖收到曹禺的電報,約好到武昌會面。

  輪船上擠滿了「逃難」的人群,有的是攜家帶口,有的是結夥同行的朋友,儘管是各種各樣的人們,但如今卻匯合著共同的心聲:不當亡國奴。使曹禺格外感憤的,這些逃難的人們,不管男女老少,一起唱起《義勇軍進行曲》、《在松花江上》,那激昂悲壯的歌聲和著大海的波濤共同洶湧。連剛剛學話的孩子也在唱。自然,他也參加到抗日救亡的合唱隊伍中,感到振奮,感到力量。他堅信:中國是不可征服的。

  曹禺於9月間到達武昌,鄭秀已先到達,去車站迎接曹禺,在逃難中得又重逢,別是一番滋味。他們就住在曹禺的外婆家,其時,外婆、舅舅、舅母都在。他們在武昌只住了兩周,就趕往長沙去了。

  抗戰初期的長沙,蒸騰著工農兵學商的抗日熱潮,猶如長沙的暑熱,滾燙火熱,到處都有抗日的演出活動,到處都看到抗日演講和遊行,滿街張貼著抗戰的標語口號。曹禺一到長沙劇校報到,便投入這股抗戰的民眾運動之中。一方面,他參加劇校的工作,一方面投入劇校抵長沙後公演籌備活動之中。他渾身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熱情和勁頭。他挑選了三個戲——《毀家紓難》、《炸藥》、《反正》,組織師生排練,他親自擔任導演,于10月8日到10日在長沙又一村民眾大會堂公演。每天日夜兩場,共演出六場,當時,在長沙出版的《全民日報》對這次演出作了報道。也在10月間,由他導演的街頭劇《瘋了的母親》(駱文作),在湘鄂川進行了旅行公演,共演出40餘場。

  在長沙,使曹禺最難忘記的是12月11日這一天。他聽說長沙來了一個老頭兒,抗日演講講得極好,他就趕到長沙銀宮電影院去聽演講。聞訊趕去的聽眾約三四千人,把電影院裡裡外外擠得水泄不通。這個演講的老頭兒,就是徐特立同志,演講抗日救國十大綱領。曹禺回憶說:我也跑去聽了。他講的是「抗戰必勝、日本必敗」的道理。聽過之後,我感動極了。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跑到這位老人住的地方去了。他已經不在了,房間裡只有他的小勤務兵。他們同住在一間小房。勤務兵告訴我,他和老頭睡在一張床上,老頭子還教他讀書。現在看來,實在不稀奇,但在當時,給我的刺激之大,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那個小勤務兵的臉蛋通紅,才十幾歲。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兵。當時,我覺得這個老頭子,我非寫不可。後來我才知道這個老頭子原來就是國民黨所深惡痛絕的「異党分子」——一個有名的共產黨員。這位老先生給了我極大的啟示,鼓舞,我才寫了《蛻變》中的一個人物——梁公仰。徐特立的演講既鼓舞了他的抗日熱情,又點燃了創作抗戰劇作的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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